刘丹枫不敢再往下听,忙跟随伙计到紫霞阁。刚一进去,外公反手锁上门。丹枫便知有重要事情交办。顿时神经紧张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外公身边,一副俯首贴耳的乖巧模样,听候主子吩咐。
外公说:你莫紧张,先坐下,有重任托付与你。
丹枫一听,越发紧张,哪里敢坐,更加肃然,挺直腰板,一副毕恭毕敬、垂手听命的表情。
见他不肯就坐,外公只得实话相告:麻姑一心想与我成亲,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的心早已交给九小姐珍藏,你是知道的。老爷怕得罪肖县长,只有拿我做祭品。眼下婚期愈来愈近,我走投无路,万般无奈,才跟六爷议了个办法。
丹枫立马双手合十于胸前,高兴念叨:阿弥陀佛,总算有办法了。
外公又说:我惹不起县老爷,难道还躲不起么?你回去给我取些换洗的衣裳,还有平日里我省下的私房钱,一并带上。让二憨子在后廊窗下接应你。现在我去东门茶馆候着。你一向机灵谨慎,办事从未出过纰漏。今日我能否逃出虎口,全仗你这一遭了。
一听要逃婚,丹枫吓了一大跳。可思量主子对自己如此信任,心中又涌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断不可辜负重托。于是挺了挺腰板,拍了拍胸脯,说:三爷,这事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我叫憨子哥拿着包裹去茶馆找您,保您安全出城。事后在老爷太太跟前,我再想法儿圆场。
外公听了,异常激动,起身握住他的双手:丹枫,你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让你吃苦了!
见我外公称兄道弟,丹枫像被蛰了一下,忙挣脱双手,生气道:三爷又信口乱说!要是叫老爷太太知道了,还以为奴才不懂规矩,犯大不敬呢。
外公抱拳讪讪而笑。丹枫亦抱拳拱手作别。
汤玉成早安排好家仆在酒楼后门等候。外公悄悄来到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马车,径直往东奔去。孝天巷尾,紧邻东城门一角,便是东门茶馆。
二人下车进去,要了间包房,点了壶龙井和几样点心,便闭门斟酌起来。外公仍忐忑不安,问:玉成兄,你说我这一走,姓肖的会不会报复玉兰?
玉成胸有成竹地说:你莫担心,如今什么年代?他姓肖的还想做土皇帝不成?我是亲眼目睹了北伐军攻破武昌城,把那些个贪官污吏,杀的杀,砍的砍,好不痛快!待你去了武汉便会知道,民国和清朝到底不同了。
外公还惴惴然,自言自语:果真这样倒好。我只是担心玉兰,怕她因我受苦。
玉成有些烦躁:你也太婆婆妈妈黏黏糊糊了吧!就分别几日而已,看把你愁成这个样子!
外公仍说:夜长梦多啊,小弟还有一处担心,就怕我逃走之后,令尊大人逼着玉兰另嫁他人哦。
玉成听了,哭笑不得,讥讽道:难怪人说,男女一旦陷于情海,就会变成痴子、呆子、木头,果真不假。你也不仔细思量思量,我九妹虽不是正室所出,但毕竟是汤家的血脉呀,况且家父一向疼爱偏宠她,岂能草草配人出阁?我家里哪个姐姐不是精挑细选,然后才隆重体面地嫁出去的?
外公是情到深处,总害怕对不起外婆,便会生出种种担忧。
玉成刚解答一个疑问,他又冒出另一个问题,说:六兄,你虽如此宽慰我,但小弟还有顾虑。这次离家出走,必定惹怒家父,他必视我忤逆不孝、荒诞不经,定会断了我的经济。我一介书生,尚无谋生之术,今后玉兰跟着我,岂不要受饥寒之苦?
玉成噗嗤一笑:此言差矣!当今中国,虽然废了帝制,却又陷于了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各种政治势力,皆蠢蠢欲动,想一统天下。据我观测,却无一派有此德此能。如今时局混乱,各党各派均急需人才,皆挖空心思网络人才。你和九妹皆是知识精英,等到了武昌,还愁什么生路?只怕人家都来抢你们呢,到时候你们却无分身之术哦。
总之,你再别多想了,只管先去武昌站稳脚跟,尔后,我再设法将九妹接到武汉与你团聚。
二人正说着,忽见二憨子拎着大包裹撞了进来。他神色慌张,急急地说:三爷,您快上路吧。
外公与汤玉成匆匆上了马车。玉成的贴身仆从杨苕货举起马鞭,使劲一抽,两匹黑马,尥起四蹄,往南绝尘奔去。
孝感城离武汉才一百多里路。天煞黑后,丹枫估摸三爷已经到了汉口,便将事先编好的剧情表演了一番。他佯作慌张,急忙跑到老爷书房禀报:老爷,不好了啦,不好了啦,三爷不见了。
董耀祖只当是下人未经世面,芝麻大点事,便大惊小怪起来。他头也不抬,仍自顾自地挥毫泼墨,吟诗作赋。
丹枫无奈,只得又说一遍。董耀祖仍未抬头,只懒懒问道:好好的,如何不见了?
丹枫便将编好的台词背一遍:早晨三爷在后湖花园练完功,就撵我和憨子哥回来,自己去西边楚侠武馆,说是他那个武当山的师父化缘来了,他要跟师父切磋丹道,叫我们两个傍晚去接他。我们刚才去武馆时,并不见他人影。我们忙问人家,人家说三爷根本没去他们那儿。
董耀祖这才抬起头来,问:没去那儿,去了哪儿?
老爷,奴才也不知道。我们从武馆出来,沿路也问了街邻四舍,都说不曾看见三爷。奴才这才回来向老爷禀报。
老爷命令:丹枫,你去禀告太太!二憨子,你把下人都叫到客堂里等着,我即刻过去!
待董耀祖走进客堂,见太太何氏坐在上座右手红木椅上,已经哭成个泪人儿。底下的仆人,跪的跪,站的站,黑压压一片。
他撩起长衫,坐在了左手红木椅上,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方训斥道:刘丹枫!还有你,二憨子!你们两个是如何跟班的?嗯?!青天白日,竟然把人跟丢了!现在不与你们理论,寻人要紧,待这事结了,再跟你两个算帐!
老爷目光又扫向底下的仆役,声色俱厉:其余诸人,也有责任!平日里见芝兰有何怪异,当及时向太太禀报。倘是他贪玩,过不了多久会自己回来,还算你们运气。若是他有异心,背叛父母,辱没祖宗,离家出走不归,哼!你们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众家仆唯唯诺诺,皆认真回想三爷平日里有何异常举动,有何蛛丝马迹,有何可疑之处。可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什么破绽。无奈,只得拼尽全力,跑遍大街小巷,旮旮旯旯也无一处遗漏。最终还是白费气力。
太太一向最疼我外公。见众人说满街满巷都寻不着了。忽然昏厥过去,一头栽倒地上。顿时,董家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老爷原本十分敬重太太。可外公闹出失踪风波后,他一反常态,竟然当着下人的面怒斥太太: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我董家列祖列宗的脸都叫你丢尽了!这个逆子为何无法无天?全是你平日娇惯宠坏的!
太太苏醒后更觉万分屈辱。老爷对她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她一时适应不了。要知道,老爷向来称颂她贤德,说她是董家的功臣。可忽然翻脸不认人,一点夫妻情分都不顾。幺儿失踪,她的心已经碎了。老爷的责骂,无异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不过,老爷责怪太太宠坏了幺儿,也不是没有道理。太太确确实实很宠我外公。太太为何单单娇宠幺儿?也是有个缘故。
董家男子遵照祖训,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董耀祖也不例外。他成年后,只娶了何氏,就是太太。她青春韶华时,保持着旺盛的生育能力,一连生下12胎。仅凭这个,说她劳苦功高,一点也不过分。那时天花麻疹各种瘟疫频发,医疗卫生极其落后。大多数婴儿相继夭折,12胎中仅存3男。这3男也算身手不凡,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击败各路瘟神病魔,终于笑傲江湖,活到成年。老大,名荣兰;老二,茂兰;老幺,芝兰。
外公幼年体弱多病,又是老幺,母亲自然对他特别宠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三岁那年,外公大病不起,几近夭折。
一日,忽见一邋遢道人来城里化斋,自称武当山人。又说精通点穴疏经通络之术,能治疑难杂症。言他云游四方,不为化斋,而是普度众生,为苍生解疾除患,驱离病魔。
老爷太太闻之大喜,亲自上街延请道人至董宅,奉若上宾。邋遢道人抱着奄奄一息的芝兰,腾出右手,便“点、分、错、拿”一番。说来也怪,道人胡乱抓捏揉搓后,外公顿时可下地走路。举家转悲为喜,无不称奇。
邋遢道人临行却说:这孩儿病根并未脱身,日后还会反复发作。若要彻底断根,必得随我去武当山练习太乙五行拳。
老爷大悦,当即设坛拜师。道人亦欣然纳徒。
至武当山后,外公方知,邋遢道人乃武当山紫霄宫龙门第八代宗师张守性的第二十代传人,道号——玄妙真人。张守性何许人也?
名扬四海的张三丰,众所周知。张守性乃张三丰之嫡传徒孙。如此攀扯起来,外公也算得上张三丰的徒孙之徒孙了。外公在武当山,日日跟随师父在紫霄宫练习武当功夫。
习功五载,终将病魔斩草除根。8岁时方返城入读私塾。后来渐渐长成身强体壮的俊俏少年。兼具乖巧孝顺,母亲能不偏爱吗?
平心而论,太太也有偏心偏得离谱的时候,常常主观臆断,因人立言,因人废言。比如同样一句话,从外公嘴里说出来,她信;从老大老二嘴里说出来,她不信。
面对母亲的偏心,荣兰、茂兰真是想哭、难受。背地里也嘀咕,太太心里黑,不疼幺儿过不得。如今见老幺惹出大祸,哥俩便毫不犹豫地站到老爷那一边,他们极力怂恿老爷对我外公使用家法。
老爷正气急败坏,忽报肖县长遣人来问候。
老爷一听,更气更急,心下道:他哪里是来问候?分明是打探虚实,给我施加压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