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关的时候信件总是特别多,尤其是像梅川镇这样落后的地方,到处都是朴素的山村,几根电线杆孤零零地立着也就算是最现代化的东西了,没有特产,也发展不了旅游风景区,甚至连种庄稼都不能保证自己家庭的温饱。对这里的青壮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外出打工了,也许为了省下几百块的“天价”火车票,一年到头他们也不会回来一次,这时候,一封家书也就真的抵过万金了。
宗吉是这个落魄的镇上唯一的邮差,早几年镇上人一窝蜂地往外跑的时候他没有像他们一样背上行囊,踏上没有归程的绿车厢,而是靠着不多的积蓄,在某个外出“寻梦”的同乡那里买到了一个二手或者不知道经过多少人手里的破烂儿自行车,刷上绿漆就干起了邮差的差事。他不能理解那些“抛妻弃子”远走他乡却只能在工地上做着白日梦的打工汉们,就像他们也无法理解宗吉这种留守家乡注定没有出息的井底之蛙。
而现在宗吉背着装满信件的麻布包走在被牛车推平的路上,粗糙的包上打满了各色的补丁,就像宗吉黝黑而坑坑洼洼的脸。他望着阴沉沉的天,冬日里的乌云没有那么厚重,但也会让人感觉到压抑,“真是见鬼,一出来就是这种天气。”他使劲儿地往自己手上哈了口气,一群南下的鸟儿在他头顶上飞过,留下几声凄厉的嘶鸣,他裹了裹还露着白棉的大衣,加快了脚步,一阵寒风吹过,他身后树上的枯叶又悄悄地落了几片……
“诶,李大妈,在屋里吗,您儿子给您写的信到咯。”因为与这镇上的人都相熟的缘故,宗吉自然不会把信扔在邮筒里就了事,而是尽量地把信亲自送到人手上。“诶,宗吉啊,快进来坐,快进来,外面儿冷着嘞。”充满期待而慈祥的声音从屋里面传来,宗吉知道她的期待不是给自己,而是给自己现在手上拿的那封信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他看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笑,在那样慈祥的脸上。他放下了背在身上的包,把它提在手上面带微笑地走了进去。
有时候收信的人并不认字,宗吉也很乐意与她们一起分享家书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们听,就比如现在,“李大妈,还是我来念给您听?”宗吉坐到了李大妈的身前,并没有急着把信交给她。
“嗯,哎呀,宗吉呀每次都这样真是劳烦你了。”李大妈坐的更近了些,雪白的发丝遮住了她脸侧的褶皱,笑眯着的双眼里却透露着无数的期待。
宗吉咳嗽了两下润了润嗓子,信纸上的汉字从他嘴里一个一个地吐露出来,连成这世界上最朴素也最动人的“情话”,李大妈安静地听着,这个时候的她一点也没有与村里其他老妇人对峙时的泼辣,偶尔听了信里的内容也会跟宗吉吹嘘上几句,宗吉也会笑骂着这小子混的还真行。但总之,他们脸上的笑容是没有消失过的。
他们身旁的火炉烧的正旺,北风拖着寒意透过门缝来到屋内,吹起一束火苗,李大妈突然叹了口气:“唉,他还是说今年不会回来啊。”
宗吉慢慢地把信纸收回信封,笑着说:“毕竟是要有出息的人嘛,等过几年那小子有钱了,把您也接到大城市上去,那才叫颐养天年呢!”
“算了吧,我这都一把老骨头了,折腾不起咯。”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是李大妈还是笑了起来,“我啊,还不知道能再过几个年关呢,就想着哪天那小子能回来看我一眼,哪怕没混出个名堂也是好的啊。”
李大妈拿起了宗吉递过来的信,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衣服的内口袋里,“这才几年啊,我都收了快百来封信了,可那些寄信的人啊,没有一个回来的,外面就真的那么好吗?宗吉啊,你当年不是也出去过,你给大妈我讲讲外面的世界呗。”
宗吉突然沉默了下来,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外面的世界啊,还真叫人难忘呢。”他心里想着,李大妈好像也想起了什么,匆忙跳过了这个话题:“宗吉,宗吉,你没事儿吧?”她晃了晃像是在发呆的宗吉,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儿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哦,李大妈,我没事儿,我能有啥事儿,这外面的世界啊,您还是等您儿子回来跟您讲吧,他可比我混的有出息多了,见识到的肯定也比我多,哈哈,我这还有信没送呢!”
宗吉手心突然出了些汗,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就连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了,“想当年我跟您儿子那也是铁交情了,等以后您可别叫他忘了我,我就先走了,李大妈您忙哈!”说着就拿起自己粗糙的麻布包背在背上就要出门去,他的双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竟是一点也不比他的麻布包光滑,李大妈在他身后喊着:“那宗吉你也当心啊!”
宗吉出门的时候天上果然飘起了不小的雪花,一阵阵寒风夹着小雪花滑进他的衣领,但他已经麻木了,仿佛所有的笑意与激情都在刚刚那个小屋子里用尽了,他就这样麻木地走出李大妈的视线,然后站在一棵树下默默地望着天,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尽,自然不能帮他挡住刺骨的风雪。像是雪花落进了他的眼里,他缓缓的举起双手捂住脸,又慢慢地低头蹲下,冰凉的地上很快出现了一块滚烫的水渍……
雪越下越大,一只不知名的留鸟停在了那棵树上,又很快飞走,翅膀的扑腾声仿佛惊醒了宗吉,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几十封信要送,于是他抖了抖身上的几颗刚落下来尚未融化的雪花,露出一个熟悉的微笑,快步走向前去。
等到宗吉送完信再回到李大妈的屋前时已接近黄昏,雪早已停了,甚至有一抹浅阳挂在天上,他看到李大妈早早地亮起了灯,仿佛是有什么喜庆的事儿,果然,还没走到门口就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喊着:“嘿,宗吉,好久不见啊!”
“诶呦,你小子可算舍得回来了,李大妈可是想死你了哈哈。”宗吉早就收到了他要回来的信所以并没有吃惊,但也毕竟是几年来第一次见到昔日的老友,一时也有些激动。
“还多亏了您瞒着我母亲,我这次回来才能给她一个惊喜,谢了啊。”李大妈的儿子不愧是混出点名堂的,衣着与谈吐和乡下人确实不一样。
“诶,这算什么事儿吗,你小子出去过这么多年可别把咱俩交情给看轻了。”宗吉笑道。
这时宗吉已走到李大妈的屋前,李大妈听着动静也走了出来:“宗吉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这么好的事情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儿子回来我啥也都没准备”李大妈系着围裙,看来是正做着饭,“我这饭都快做好了,要不今晚你就在我这儿凑合一顿算了,咱仨在火炉前围着,也热闹吗不是。”
“那先谢谢李大妈了,不过我这今天还得回邮局交差呢,就不留下来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先走了。”宗吉笑着跟他们道别,黝黑的脸庞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有些伤感。
李大妈正准备挽留,她儿子却突然拉住了她:“那宗吉老哥,明天我再去拜访你?”
“好嘞,么得问题,哈哈。”宗吉转身离去,道路两旁稀疏的枯树夹着他孤单的背影,显得格外凄凉。
“诶,你咋不让我留下来他,你不在的这几年宗吉可帮了我不少忙呢,你每次寄回的信啊,都是他念给我听的。”李大妈有点不解自己儿子的行为,问道。
“妈,您忘了吗,宗吉当年是跟我最早一起出去过的,可就在那一年他往家里寄信,那个时候咱这里还没有信差,要去镇上取信,就在那年的今天,宗吉他老婆带着儿子取信回去的时候,在那个新修的马路上,被车给撞死了。所以宗吉从外面回来以后,再也没有出去过,并且义务地做起了邮差的工作。”
“啊,我就说呢,宗吉上午怎么显得怪怪的,唉,这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忘了,宗吉他……”李大妈皱起眉头,不安地望着远方。她的儿子握住她的手说:“宗吉哥吉人自有天佑,会过去的。”
这天傍晚,梅川镇的所有人都收到家书高兴地围在火炉旁吃着晚饭的时候,在一处无名的山岗,宗吉跪坐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烧着他这些年来写给妻子儿子的信,也燃起了一个小小的火炉,冬日的浅阳已经落到了山后,仅剩的余晖照亮着这方天地。月亮将会把最皎洁的光传给这片大地,却照亮不了自己,就像宗吉能把别人的信亲手交给需要它的人,却也不能送一封家书给自己,给地下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