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湖木桥以北,有几处分割开来的花坛。木桥正北,有条青石砖铺就的道路直通北苑餐厅。此路离桥最近的右手边花坛,正种着薰衣草。
在武科大的校园里,存在这样一个现象:“铁打的花坛,流水的花。”什么意思呢?除了那些无法迁移的观赏型树木,如栾松垂柳、樱梅石楠等,余下的草本植物,总要应季换换。
春有牡丹秋有菊,闲来穿插油菜花。在诸多花卉之中,最别具一格的是油菜花,且不论观赏价值,单单这食用价值便能让它在大学校园里拥有一席之地,想想看,还有什么花能连续出现在大学食堂的窗口里一月有余;最绚丽多彩的是太阳花,种在秋冬时节,颜色占尽了光的七色光谱,傍晚时分,与夕阳交相辉映,煞是好看;最感伤时节的是秋菊,在每一个漫布乳白色淡薄雾气的寒冷早晨,你总能见到那些寒菊悄然结下的泪水;最赏心悦目的是微风轻漾的夏荷;最芳香扑鼻的是在凌冽寒风中傲立的冬梅。但以上的种种,只能在某个时节大放光彩,气候轮转,它们也只能黯然退场。
以上说的草本植物,短存者不过月余,长留者也难过一季。过了它们最美的时节不多时,便要被连根从土里挖出,或丢弃打碎成肥,或移至别处,再见已是明年。这其中能活跃半年左右的寥寥无几,薰衣草当属其一。
在阳光明媚的四五月份,万物勃然生长。如果你留意些,就会嗅到满溢的花香。武汉、上海、南阳、驻马店,这些我所待过的四月,微风拂过,让人只愿醉倒在这花香之中。至于大学校园,你只消随处走走,阳光魅惑,情欲便难自抑(若论些诗情,总要去比比木心那静夜中的纷纷情欲)。不必担心雨水飘落,那时离梅雨季节尚远,而春季的些许短暂雨水,也不足以为这花香忧虑。若真飘了雨、落了风,待雨尽风散,夕阳下的花香更像洗去了铅华,若空灵不闻世间物的仙子。
薰衣草便是在这时种下的,并非种子,而是已长成了的植株,它们应都是在大棚里度了两三年的光阴。种下前,先由人拔去花坛里不再应景的花花草草,这场面我并未见过,只是想想便能令人伤感,像“改朝换代”,又像“一代新人胜旧人”。每次见到时,花坛里只一滩光秃秃的黄土,有时或有人劳作松土。第二日再见,新的花草已全种下了。
不知是不是我错觉,初期的它们像有些水土不服般的娇弱。长势并不喜人,模样也不出众。未开花的薰衣草,粗看之下,与路边随处可见的绿化带,仿佛并无差异。但这种印象持续的时间并不久。承了光照,再受几场雨露的恩泽,薰衣草也逐渐变得健壮起来。
大学之前,我并非没见过薰衣草,不过那些都是管中窥豹,如见云雾。以实物来说,我只见过小小的,放在玻璃瓶中的,干枯的一枝花穗。整体呈银白色,像一件工艺品,打开瓶口,它便安静散着味道,若处子的幽香。
我因它的芬芳而恋上了薰衣草,也从网上得知,它是可以作香料的。从那时起,我便以为世间所有薰衣草皆是此味道。于是去网上多看了几眼:铺天盖地的蓝色、铺天盖地的紫色,再配一颗见证时光的老树,漫天灿烂的云霞。
所以我总觉得,它离我很远,就像离我很远的爱情。它是圣洁的,美好的,是古人诗中的芝兰芳草,是周敦颐笔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荷。但我终有一日会去见它,也必携了一位裙摆轻飘,温婉可人的女子。
风走过散了,雨走过干了。形形色色的人走过,也没见谁停下。在这不怎么受关注的环境中,它开花了。从发一枝小芽,到抽苞,最后在热烈的六月盛开。
一日,燥热无人的午后,一点左右,因事再度从它身边走过。心有所感,便驻足观看:阳光下的花朵,闪着婴儿皮肤般的粉嫩光泽,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出能夸赞那种光泽的语句,少女的皮肤都算把它说老了。它的枝叶与我印象中的薰衣草大相庭径。印象中的薰衣草被修剪成整齐的圆形,一簇簇,一排排;而在这里,它们凌乱、野性,像不懂得修饰自己的小兽。
终究,我还是辨认出它是薰衣草来了。除了薰衣草,还有什么植物的花朵有如此造型?有些激动,也有些失落:它就是我心心念念要见到的薰衣草,却没了我曾念念不忘的香气。
骄阳似火,使得我没在花坛前待太久。离开前,我心中有一种冲动,想要采撷一支细细观摩。虽时过境迁,物与情皆不同;可万一呢,万一采撷之后,经过几日沉淀,它是不是就能再散些曾令我魂牵梦萦的味道呢?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毕竟,花朵活在枝头上,才是最美的。
时间流转,认出它是薰衣草的初期,还会有些许关注,但日日从它身边经过,那种关注之情也就淡了。
有人说,生活是又冷又硬的杂粮黑面包,而理想是那天端之彩云,彩云虽好,却是触不及,吃不饱的。理想如此,爱情如此,连我喜欢的花,也是如此。一切事务,接触久了,美不再美。在生活的一切鸡毛蒜皮之中,那心中曾热烈过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皆化作了粘在衣服上的米饭粒与墙上鲜红的蚊子血。
不该如此的。唉,不该如此的。
我信一句诗:于暴雨中穿行,于电闪雷鸣间望见希望。
不知是不是为了印证这句不切实际的诗歌,我偶然有了机会去践行。
暑假的一日,我留校考研。一日晴朗的天气,我出门没有带伞,但夏日的天气是难以琢磨的。出行归来,下了公交车,刚行至校医院的门口,一声雷,豆大的雨点下来了。
在校医院等了十分钟,天愈发亮了:明亮,透亮,像天晴了一般。但雨势却越下越大。我不愿等,便冲入了雨中。
与想象中的冰凉不同,那雨水是温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的气息。不到半分钟,我已全身湿透。这样一来,我便再没了被水淋湿的负担,也就绝了在雨中奔跑的念头,一步一步,悠然前行。
那日的风很有趣。并不是直往东或者往南,而是像动画片里的阵阵妖风,时前时后,时左时右。我也似那无根之浮萍,随风左右摇摆。若风强些,我的胳膊就随风摆的幅度大些,这样让我觉得似乎能从地面飞起来。
行至沁湖的木桥附近,我停下了。雨水中,一片雾气茫茫,只听得见风声、雨声,一种热烈的寂静。湖边,雨雾中的柳树肆意张狂,柳条飞舞,耗尽气力,像要把柳树折断;在那湖中,雨水、湖水与天空连作一片,不自觉令人胸中生出万丈豪情,恍若要放声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却又要感叹一句:“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把目光转到了薰衣草。也许是看错了,也许是没怎么注意,现在想来也是,我竟想不起一棵枝、一片叶。目光所及,全是它那突出的花茎,满目的紫色。与柳树的张狂不同,它更像一个谦和的君子,也如一位拥有德行的女子。虽飘摇,却又十分坚定,向天而生。
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悸动,像与一位曾有隔阂的老友冰释前嫌。
秋风微凉,总适宜在夜间出来走一走。与东门外的黄家湖路不同,湖边绿道灯火通明,树叶行人纤毫可见;而薰衣草附近却没什么特别的光亮,甚至有些黯淡。夜晚,行人也不甚多,对一个青春昂扬的大学校园来说,这里总比别的地方要凉些、静些。
自再度喜欢上薰衣草之后,它便成了一处我放下心中防备的地点,世间太累,总要去往某处歇歇。每每夜静的时刻路过此处,我便轻浮了自己的脚步,如睡如醉,飘飘然自丛间穿过。
入秋之后,它的紫色仿佛一日比一日深重。花茎很长,远远超出了枝和叶。一点点,它垂下头颅,依稀可见夏日昂扬的模样。但它终究是老了,有些垂下厉害的花茎,已越过了作围栏的绿化带,伸伸手,便能触及。
所有的相逢,终要分别。倒是我小气了,不舍之情愈发浓烈;它却依旧那样,淡淡地,以身作论:君子之交淡如水。
哈,薰衣草,有机会的话,我要带一位衣袂飘飘的姑娘去看你,看看夕阳,也看看那棵见证时光的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