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感城,小小县城而已。可自汉朝以来,它便享受皇城的某些特权。比如它的布局,可以仿照京都的模样建造,也分东城、西城,南城、北城,城外也建护城河。在城的北面,还圈起一大片荒山野地,修建园林,种植奇花异草,供官宦们休闲娱乐。
在这片园林中,有个天然湖泊,因位于县衙背后,故名后湖。后湖花园也因此得名。自古以来,后湖花园只是县衙官宦及其眷属们的游乐场所,市井平民,概不得入内。那是一种特权的象征,是等级的隔离。不单穷人不得入内,富人也不例外。即便你家财万贯,富得流油,富可敌国,也不可逾越那道等级的鸿沟。
到了晚清,这种隔离情形,渐渐发生了变化。那时孝感境内,经济凋敝,民生困顿,县府财政日现捉襟见肘。官府再无财力修葺花园亭榭,更别说栽种奇花异草。后湖花园日渐荒芜颓废。知县甚感苦恼。一日,其门子献计曰:与其让后湖花园荒废,还不如叫董、汤两家出资修缮。当然得有回报,县府可特许他两家主仆进园内游乐。知县觉得此计甚妙,即刻采纳。
当年,孝感流传一首民谣:东城贵,西城富,北城衙门,南城匠铺。大意是住东城的人,皆是有些来历或有根基的贵族后裔,且家底也算殷实,比如董家。住在西城的,尽是些商贩巨贾,如汤家。住北城的,当然是县衙官宦人家。而南城的,则是最底层的匠人或仆役,如铁匠、木匠、篾匠、皮匠、剃头匠、裁缝、轿夫、挑夫之类。
汤家是孝感县首富。董家虽不及汤家富有,却是妇孺皆知的天下第一忠孝人家,是众望所归的首善之家。这两大家族,皆是县府所倚重的豪门望族。
那时的知县,也懂一手抓物质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两手紧紧攥住汤家和董家。一心巴望两大家族与官府同心协力,把孝感建成衣食无忧、礼仪孝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县、模范县,干出一番卓著政绩供他人观摩瞻仰。
而董汤两家偏偏面和心不和,世世代代暗中较劲,互不买账,甚至都立下了不与对方通婚的家规。
外公、外婆的恋情,显然触犯了各自的家规。要想打破家规,冲出重围,注定是一条布满荆棘陷阱、暗藏地雷杀机的不归路。青春年少的外公,活力四射,雄姿英发,自恃文武双全,视一切困难险阻为草芥。他自信满满,勇往直前。
面对爱情的诱惑,外婆也相当疯狂。
两个不顾一切,执拗地与家族抗争。结果不仅伤痕累累,还差点丢了性命。
外婆被关了禁闭不久,董家也禁止外公逛西城。他父亲董耀祖说:西城是汤家的地盘,别去踩脏了董家的脚。
外公焦急盼着汤玉成回来帮他。就在这困苦时刻,夏老爷突然到访,自称受肖县长委托,欲将县长千金肖芝华,许配我外公。更令外公震惊的,父亲竟然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没过多久,董耀祖便忙着选择黄道吉日,说要趁早将肖芝华小姐娶进董家。
外公如遭晴天霹雳。真正祸不单行,屋漏偏遇连阴雨。他急得焦躁乱转,如热锅里蚂蚁一般。
丹枫虽感同身受,却也拿不出主意,只是劝:三爷您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们是没用的废物,还得你亲自去寻六爷,只有他能救您。
一语点醒了外公。他想,是啊,玉成早该回孝感了,为何不来见我?原因只有一个,汤老爷子害怕我们串通一气,也限制了他的自由。对,我得亲自找他!
主意一定,便借口到后湖花园练功,带着憨子和丹枫,疾行至孝天路北街,偷偷拐进了西城。二憨子见了,忙上前劝阻:三爷不要去那里,万一老爷知道,又该骂我们奴才了。
外公瞪他一眼:我们只往槐荫街逛逛,又不去汤家,有什么要紧。
二憨子嘀咕:明明晓得整条槐荫街都是汤家的,您去那里,就等于去汤家。
你不用怕,倘若老爷怪罪,有我呢。就算天塌下来,我也给你顶着!
二憨子见他如此坚持,知道再劝无用,只得跟随。
槐荫街是孝感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不单单货物齐全,还有许许多多在大城市才流行的洋玩意儿。其实,二憨子早就想去看个新鲜,开开眼界。今日主子执意要去,也乐得遂个心愿。
三人由东向西行。只见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游商走贩,川流不息,叫卖声不绝于耳。二仆东瞅瞅,西瞧瞧,觉得着实有趣。
外公的心思只在六少爷身上,恨不得在大街上就能撞见他。他的目光扫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聚精会神地过滤着鱼贯的行人,唯恐漏掉玉成。他正全神贯注,背后忽被人猛击一掌。
他慌忙回头,见是一个带眼镜、着洋装的高挑青年。外公觉得面熟。再定睛一看,喜从天降,那个洋派青年不是别人,正是他苦苦等待、苦苦寻找的六少爷。外公喜出望外,忙拱手施礼。玉成忙使眼色,拍拍他的肩膀,悄声说:去天仙酒楼一叙。
前方不远,便是天仙酒楼。为遮人耳目,两人分开行走。玉成先到酒楼。待外公行至酒楼,店里涌出一班伙计,极尽恭敬迎接。
进了大堂,掌柜及账房先生也忙不迭地欢迎问好,又亲自陪同上楼,亲自送至紫霞阁安坐。
外公叮嘱憨子和丹枫:你两个好自用膳,不可拌嘴多话,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