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人都说我母亲是茅草丛里长出来的。还有更恶毒的传言,说我母亲是日本鬼子的野种。小时候,我不懂这些话的真实含义,但我能够感知那是对我母亲的污辱。母亲的身世问题不仅困扰着我,而且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人们总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在这种流言蜚语中,我艰难而顽强地一天天长大。就如悬崖绝壁上的一棵小草,既承受着石壁的挤压,又遭遇风霜雪雨的肆虐。我那颗稚嫩的心,在挤压和肆虐中,孤独地品尝着屈辱和痛苦。这种屈辱和痛苦,如影随形,一直伴我走进中学时代。确切地说,是初三那年,因为一位显赫人物的到来,终于结束了我梦靥般的岁月。
那一年,一位曾经在大悟县战斗过的开国元勋,突然要回来看看老苏区人民。消息传来,整个小镇顿时沸腾起来。老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都说黎师长如今贵为国家的宰相,还记得我们穷山沟的老百姓,真是不简单!独臂五爹更兴奋得不行,满街找人打赌,说黎师长不仅会来芳畈镇看他,还会步行到白果树湾新五师司令部旧址去瞧瞧。这个闭塞小镇的孩子们,平日里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镇长,忽然听说中央首长黎副总理要来,无不兴高采烈。不过我是例外。因被称作“地富反坏右”子弟,凡重要人物出现的时刻,我等便被管制起来。
县城通往芳畈镇的路,是一条用石头渣滓铺成的弯弯曲曲的马路,路基很不牢固,时常发生滑坡或塌方事故。而从芳畈镇到白果树湾,连一条石头渣滓铺成的马路也没有。世世代代的山民只能用双脚踏出一条盘山小路,蜿蜒绵长30余里。也许县府官员觉得山道险峻,不能安排首长亲自去白果树湾,于是挑出十几个根正苗红之辈,作为老苏区的杰出代表进住县城招待所,等候黎副总理的接见。据说那天首长十分喜悦,与代表们一一握手,嘘寒问暖,亲切交谈。可是,当会见结束后,他突然发问:董芝兰先生怎么没来?
书记和县长猝不及防,吓出一身冷汗。心中诧异:董芝兰是谁?又暗忖:40多年过去了,老首长尚能指名道姓,可见这个董芝兰绝非等闲之辈。只恨自己粗心大意,漏掉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代表。现在悔恨也无济于事,得快想法子弥补!否则,这乌纱帽……两位虽然官职不大,却也见过不少世面。可谓是炮楼上的麻雀,早已练就处变不惊、从容应对的职业素养。尽管脊背直冒冷汗,但表情无比镇定和乖巧,他们毕恭毕敬,脸上绽放灿烂的微笑,嘴皮似油泡过一般,舌头只轻轻一滑,便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不露痕迹地将窘境搪塞过去了。
两人退出会见厅,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一时傻了眼。一大堆疑问在他们脑壳里盘旋:董芝兰究竟是谁?此公有何德何能,竟然叫首长如此念念不忘?岂只是念念不忘,简直就是无比青睐嘛!可是,这般重量级人物,本县军烈属档案中却无记载,政协名册下亦不见此人,这又是为何?眼下真是火烧眉毛,去哪里寻找这个人呢?
二人只得命令公安局长火速将董芝兰接至县府。公安局长立即将令箭交给刑侦大队。刑侦队长自然视此令箭为圣旨,恨不得向全县发布通缉令,立即将董芝兰捉拿归案。一时间,神侦神探们倾巢出动,忙得四仰八叉,晕头转向。他们使出种种刑侦手段和技术,总算觅着了蛛丝马迹。最终经线人指点,他们才到我家来探访,方知董芝兰就是我外公。
无比遗憾,神探们没见着我外公,只看到我外公的照片——一帧镶嵌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端端正正地搁置在我家堂屋正上方的神龛上。我外公英俊潇洒,温文尔雅,目光犀利地对着神探们微笑。
县书记即刻向首长汇报,憾事!憾事!董芝兰早已驾鹤西去。本以为首长会偃旗息鼓,就此作罢。岂料首长却情谊绵绵,思念悠悠,一定要亲自至董家灵堂前拜会老友。于是,警车鸣笛开道,威武庄严的车队长龙,沿着崎岖蜿蜒的石渣滓公路,从县城二郎店逶迤跌宕地开往芳畈镇,直至我家门口。
那天我正在芳菲苑学堂上课。忽然瞥见班主任笑眯眯地走近我,她亲热地拍拍我肩膀,示意我出去。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教室,一眼瞅见校长站在我班教室的廊檐下。他见了我,忙笑眯眯地迎上来,也亲热地拍了拍我肩膀,又摸了摸我脑壳,说:董石头同学,今天学校挑选你去执行一项神圣而光荣的任务,就是代表我们革命老苏区的广大青少年,向党和国家领导人汇报我们苏区人民的美好幸福生活。
校长一边给我下达任务,一边拉起我的手要亲自送我回家。一路上,他不住地叮嘱我:一定要跟老首长讲,我们苏区人民吃水不忘挖井人,无限热爱党,无比忠诚党,时刻感激党,一颗红心永远跟党走……我极度兴奋,也极度好奇,校长的话全当耳边风,甚至连风都不如。我一心只想早点见到那个神奇的人物,巴不得一脚就能踏回家中。
起初,我与校长并肩而行,可走着走着,一不留神,便小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又一不留神,便飞奔起来。我感觉身轻如燕,空气在我矫健的翅膀下没有一丝阻力,蓝天白云,任我自由飞翔。校长在我身后穷追不舍,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大声叫唤:石头,石头,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哦!
我只顾自己飞奔,哪儿有心思理他?将近我家门口,却见两个警察站岗。他们见我没有规矩地疯跑,忙上前阻拦。我便肆无忌惮地大声嚷嚷:我叫石头,这是我的家,滚开!
我的嚷嚷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们,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头儿走了出来。我好奇地打量这老头儿,发现他与我们镇上的老头儿确实有着天壤之别。虽然他满头银丝,却很有章法,而且没有驼背,没有皱纹,没有老态。他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身板硬朗笔挺。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帅气的老头儿,也是最可爱的老头儿。只见他拉着我母亲的手,爽朗地笑道:你们不用介绍啦,我认得他!
我正在纳闷,老头儿已将我揽进怀里,笑眯眯地拍拍我的头说:你是董小玉的儿子吧!你瞧瞧,你瞧瞧,跟董小玉小时候长得一个样儿!
帅老头儿笑得无比慈祥,用他结实的大手,握着我软绵绵的小手,口中念念有词:石头啊,你还记得外公吗?外公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哦,他是个大才子,对我党革命事业做出过重要贡献!只可惜啊,董先生,他已作古……
随从们担心首长提起我外公又触景生情,悲痛伤心,忙将话题岔开。老头儿又寒暄了一番,才将我的小手松开。不等我回过神来,眼疾手快的警察,立马将我“牵”了出去。
整个会见过程,我是晕晕乎乎,飘飘荡荡,似在云里雾里梦里。后来仔细回想起来,才发觉我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只是一个劲地笑,先是喜悦的笑,后是憨憨的笑,继而讪讪的笑,最后可能是傻傻的笑了。而校长他老人家的谆谆教导,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一堆话,却一个字也没有派上用场。
自那日起,我们家便成了镇上的望族,我也被老师和同学看作是学校的名人。憋屈、压抑的石头,终于扬眉吐气、重见天日了。我的身心被巨大的幸福包裹着。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心驰神荡,飘飘然,醺醺然,傲傲然。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缩头乌龟了,只要有空,我便走街串巷去显摆。我昂首挺胸,目视苍穹,大摇大摆,阔步前行,欣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艳羡的目光和啧啧的称赞声。有时我还会对着昔日的冤家大喊大叫:你看啦,看啦!我董石头就这么神气!牛气!你嫉妒死了吧!
飞扬跋扈,招摇过市,我痛快淋漓。奇怪的是,镇上没有人说我过分,更没有人再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母亲是野种。显然,这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皆源于那个显赫的老头儿,他不愧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对母亲说:黎首长对我们恩重于山,我想报答,该如何做呢?
母亲看着我,反问道:如何做?你忘了黎师长教导你的话吗?
说实话,会见的那会儿,我只感觉帅老头儿像一个突然劈开乌云的太阳,用他的万丈光芒呼啦一下驱散了长久笼罩着我心头的阴霾。突如其来的极度幸福将我砸得头晕目眩,根本无法留意他说了些什么。母亲见我呆呆傻傻的,便说:黎师长叫你好好向外公学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经母亲提醒,我想起帅老头儿仿佛说过此类的话。
让我向外公学习,这要放在以前,我绝不能接受。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弯腰驼背,老态龙钟。而且畏风惧寒。即便在夏天,他也必穿着棉裤棉袄,甚至棉袄外边还要套上一件棉背心。到了冬季,他更是被层层叠叠的棉衣裹成一个大棉球了。这么一个衰弱老头儿,你叫我学他什么?不但不会学,我还偷偷恨他。有一段日子,就是我被同伴欺凌的那些日子,我相当地恨他,恨他不明不白地将我母亲抚养成人,以致让我受尽屈辱和痛苦。
可眼下,这个令我无比崇敬、无比仰慕的显赫人物,竟然对我外公情深意切,褒奖有加。顿时,我的内心生出深深的愧疚。毫无疑问,我对外公的认知是非常肤浅的,或许充满偏见。我感激帅老头儿的到来,是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迫不及待地想揭开外公的秘密。我想他的青春岁月也许比我疯狂一万倍,绝非我所见到的那个衰弱样子。
我向母亲打探,她却说她并不了解我外公。我又求助于外婆。外婆已年逾古稀,且久卧病榻。她说,她与外公离多聚少,外公有太多事情、太多经历,她都没有参与。更何况如今记忆衰退,好些事情已记不清了。
我大失所望。外婆见我沮丧的模样儿,便说:石头,去问你丹枫舅舅,他什么都知道。从前,他是你外公的书童,又是铁杆知己,一辈子跟随你外公走南闯北,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丹枫舅舅是礼山中学的首任校长。礼山县便是今天的大悟县。礼山中学,即是大悟县一中的前身。在我们大悟县城里,丹枫舅舅可是数一数二的大知识分子。他德高望重,一向沉默寡言,我对他敬而生畏。因为畏惧,便不敢造次。因此,探究我外公的事便停顿下来。
直至我考上大学,才敢斗胆向丹枫舅舅提出请求。出乎意料的是,他十分乐意跟我讲述外公的故事。谈起外公的奇特经历,丹枫舅舅总是绘声绘色,像一个评书大师一般。我也听得入神入化,时哭时笑,仿佛自己穿越时空,与故事中的人物一起揪心,一起开怀;一起愁苦,一起畅快;一起恐惧,一起惊喜……我终于知道了外公的一切。依据丹舅的口述,我择其要点记录下来,以缅怀逝去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