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中国人的审美眼光,父亲是典型的“美男子:长身、平肩、漆眉、星目,气质是那种刚柔并济型的。幼时,每每有人称赞我长的像父亲,便乐滋滋地喜上半天。若干年后我才悲哀地发现:父亲的相貌是男人的极品,却并非美女的标准。
我那视“美”为生命的母亲正是被父亲的惊鸿一瞥击中命门,开始了与父亲亦苦亦乐的另一种人生旅程。成年之后,每当我与妹妹热烈地讨论某某男影星多帅多酷,母亲总是嗤之以鼻:“这个人啊?哪比得上你们爸爸年轻的时候”!母亲说过,有电影制片厂曾邀请父亲去拍电影。被父亲不假思索地拒绝,说是不喜欢“演戏”给别人看。
要知道:当时的屏幕小生都是王心刚、达式常当道。私下里以为,父亲的形象比他们还要略胜一筹。达式常儒雅有余,“硬朗”不足;而王心刚,则从《知音》开始,就已经走下坡路了。
父亲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自通,篮球也打得颇具大家风范,泳技更是不俗。父亲读书,与大伯同班,比父亲年长4岁的大伯成绩始终不及父亲。家贫,父亲的文具都是帮富裕的同学做作业所得,往往略有宽余还能顾及大伯。
父亲提起,他穿的第一双真正属于自己的鞋是36码,在此之前,要么裸足,要么接爷爷奶奶的剩鞋。而这双也是因为奶奶为了要不足12岁的父亲帮她扛活而给的补偿和奖励。父亲说,那天是他小学毕业考试,正考俄语,被奶奶叫出。父亲的成绩极好,他是在老师的低头掩面当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教室的。
想到我的儿子天儿已经13岁,脚丫直达42,穿过的鞋可用箩筐装;想到年幼瘦小的父亲赤足难舍的别离,想到离别之后失落忧伤的少年无奈的栉风沐雨,便禁不住地阵阵心酸……然而在父亲的叙述里,全然没有怨懑自怜,父亲的语调是愉悦的,表情是明朗的,充满着因能帮父母分忧、能承担家庭责任而焕发出的掩饰不住的自豪……
初中毕业,大伯遇到北京一家大企业在安徽的招工机会去了首都,身为老二的父亲无可选择地挑起了这个大家庭的重担。断断续续地读完高中,父亲去了为之工作了20多年的企业。
由于温良敦厚,勤勉聪慧,父亲从小职员一直做到最高级别的负责人。在我生长的那座小城,父亲算是知名人物。这个,相宜于父亲的外形,更得益其人品。知道有好几次机会,父亲可以离开企业,去到政府工作。印象中有一位伯伯与父亲关系极好,文革后,他去了法院,退休前早就是某庭庭长。父亲的品性、才华、人缘均不在其之下,为什么不去呢?这一直是我心里的疑惑。后来听母亲无意地聊起,说是以前的政府跟企业的待遇差别不大,这是一,还有更重要的是父亲当时的老领导拉着父亲的手,不愿父亲离开,甚至流下泪水。“啊?那个老领导还真是刘备再世啊,他一哭,我爸就不走啦”?“你爸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想想,的确。讪讪叹气,默然。
少女时期,与父亲并行于小城的街道,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80年代中期,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街道上“为建设四化而贡献力量”的巨幅海报和标语都是父亲的杰作。总有人向父亲问好,父亲或颔首或微笑,或驻足轻拍同事家青涩的少年,还朗声高笑:“小伙子,最近有没有研究棋谱,哪天有空教叔叔两招啊...... ”
然而父亲对我和妹妹是严厉的,一旦发现我们的所做所为相悖于他的价值观念,如果我们的态度再不谦虚服软,其结果是可怕的。曾经,妹妹在日记里称他为“魔鬼”,两个小姑娘固执地以为:父亲不喜欢我们,因为我们不是男孩。这样的想法伴随我们很久,直到天儿降临这个世界之前……
孕育天儿的头三个月,我的妊娠反应特别厉害,尤其闻不得烟味。一天,回父母家吃饭,母亲在厨房忙活,安是照例地与父亲闲聊。父亲习惯地点燃一支烟……突然,我一阵抑制不住地恶心,疾奔厨房干呕……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里的烟猛吸一口,接着狠狠扔出窗外……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戒烟了。母亲告诉我:“你爸从16岁开始抽烟,抽了整整35年,为了你,硬逼着自己戒了。你爸一辈子没别的嗜好,也就抽个烟。有时候夜里烟瘾上来,他就爬起来到厨房找几块萝卜干嚼嚼,实在不行,就下楼围着楼跑两圈”……回家问父亲:“爸,特别难受吧?要不要买戒烟糖”?父亲一笑,轻描淡写道:“要那唬人的东西干嘛?习惯就好了”……看着父亲落寞的脸,想起那天被他猛吸一口狠掷窗外的香烟,蓦然明了:为了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父亲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别过去。这方式,谈不上惨烈,但必定是艰辛难熬的,而支撑这方式的恰恰就是被我视若无睹却又无处不在的父爱啊……
在父亲的企业,父亲是第一个穿西服的人,随后,西服在小城就象是“街上飘满了红裙子”。父亲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不论中山装还是西装,穿在他身上都仿佛浑然天成(记得有一次看李敖访谈录,说到他的前妻,就是那个电影明星,叫什么忘了,就说是穿中式、西式的服装都好看,不象林青霞只穿西式服装好看,所以,其前妻很自以为是。美女自以为是可以理解,然而父亲是从不自以为是的。)以至于母亲有一次开玩笑地跟我和妹妹说:“你们以后要找男朋友,能穿你爸的西装是第一关”(这个,我很“惭愧”)。
如今,我和妹妹不仅找了男朋友,而且都各自有了家有了孩子。父亲对第三代的爱,几乎没有原则可言。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最爱的是外公,因为外公从不发火”。我们说这样会把孩子宠坏,父亲不置可否,转身依然如故。而父亲的“美”,第三代很早就知道。某日,母亲去幼儿园接天儿,天儿没心没肺地说:“外婆,你以后别来接我了。让我外公来吧”。“为什么”?“我们老师都说我外公是美男子”……天儿石破天惊的回答叫母亲哭笑不得,只有板着脸假装“训斥”:“小孩子不能嫌大人难看,这样太虚荣”,小人儿看出母亲的不悦,忙安慰道:“你的脸色有一点点难看”。呵呵……
时光荏苒,天儿的身高已与父亲相差无几。今晨,父亲在楼下高呼“天天”,他们约好去公园打球。天儿雀跃着下楼,父亲的脸,满是殷殷的笑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父亲:发现父亲的腰身依然挺直,只是微微有些发福,泼墨似的头发已然灰白……此时,父亲的形象已渐渐褪尽年轻时的卓拔不群,随着岁月的绵延,他的“美”,慢慢地,浸染了家常的味道、暖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