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外公从孝感东门茶馆出来,一口气逃至汉口。原打算找个差事,不想临近春节,各官府衙门皆休假。只能困在玉成汉口店铺中。闷得发慌,便去街面遛遛。汤家生意兴隆。喧嚣的汉正街,办年货的络绎不绝。
玉成忙得不亦乐乎,无暇顾及朋友。见外公对嘈杂集市无兴趣,即遣贴身仆从杨苕货伺候外公。苕货每日带着外公在汉口大街小巷闲逛。横穿汉正街,往北至老租界区江汉路及武汉关。外公对各处繁华景致皆索然无味。苕货不知如何是好。玉成说:他不爱热闹,你带他到武昌转转。
苕货领旨。玉成又叮嘱:过长江,必须乘坐洋轮渡,洋人的轮渡,船大平稳不说,船仓里皆备有救生设施,着实叫人安全放心。
两人至王家巷码头,等候约两小时,方登上轮渡。轮船向西南方向逆水行驶,船速缓慢。约半小时,船行至江心。服务生举起喇叭提醒乘客出仓观风景。
寒冬腊月,湿冷的江风有些渗骨。乘客依然纷纷走出船舱,伫立船头,凭栏远眺两岸风光。外公第一次亲近长江,亦第一次乘坐洋轮渡,兴致勃勃。不待服务生提醒,便早早站在甲板最前端,尽情饱览中华第一江胜景。
他放眼望去,宽阔的江面上,雪白江鸥,成群结队,遮天蔽日。鸥们时而盘旋空中,尽现闲适优雅;时而俯冲水下,啄住鱼儿,囫囵咽下,凶悍而粗野;时而张开翅膀浮于水面滑翔,迎着波浪嬉戏。江水清澈蔚蓝,鱼虾龟豚,俱清晰可见。外公心情大好,深呼吸江中清冽甘甜之气。默叨:真正“江山如画”啊!
忽张开双臂,欲拥抱眼前美色。却见前方南北两岸各耸立一山丘,朦朦胧胧,似在烟霞中飘摇。他正寻思,忽闻服务生解说:江北那座山,便是“晴川历历汉阳树”的龟山,也是樵夫钟子期打柴的地方。琴师俞伯牙,就是在这座山上弹琴,遇见知音……
外公忽然想起,儿时听私塾先生说过,若登上龟山凝神细听,还能听见袅袅琴声呢,时而铿锵如昆仑巍巍;时而畅快似江水奔腾……
各位请看,前方江心中是什么?服务生提示乘客。
外公忙沿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小块陆地露出水面。服务生说:那是个小岛,就是著名的“芳草萋萋鹦鹉洲”了。不过,冬天的鹦鹉洲,没有芳草萋萋,只有枯草萎萎哦。
轮渡离鹦鹉洲越来越近,有乘客惊呼:啊,江中竟有这么大个岛!有如蓬莱仙岛哦。服务生微笑说:鹦鹉洲是最小的啦,还有更大更大的呢。
乘客显出怀疑神情,服务生又道:长江流经我们湖北江汉平原,水速越来越缓,河道越来越宽,从上游携带的泥沙就慢慢沉淀下来,日子久了,就堆积成江中岛。长江流经我们武汉,就堆出3个岛屿,除鹦鹉洲外,上游十几里地,有一个更大的,叫白沙洲;下游二十几里处,还有更大更大的,名天兴洲,可是鹦鹉洲的几十倍呢,岛上常住农户恐怕有几千人。
外公以前只知汉阳镇有个鹦鹉洲,不知白沙洲及天兴洲。今日听服务生介绍,便十分向往,巴不得一睹为快,只恨轮渡不去那里。正悻悻然,忽闻服务生说:各位请看南岸那座山,它就是蛇山。山顶上那个凌空展翅的黄色楼阁,便是闻名天下的黄鹤楼。当年李白登上高楼,目送好友孟浩然顺江东下,一时兴起,就写下了千古名篇,传诵至今……众乘客接口齐声吟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乘客倚栏观景,评评点点,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轮渡便驶近蛇山西麓汉阳门码头。外公随苕货步出码头,欲往省都督府游览,身后忽然有人叫道:董先生,请留步。
外公惊诧回首,只见一个瘦高青年望着他微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心想,也许自己并不认识他。于是讪讪回道:先生,你认错人了。
岂知那青年丝毫不觉尴尬,反哈哈大笑起来,笑后又一本正经地说:“足下不认识在下,在下却认得足下!尔乃孝感城董家三公子董芝兰是也!”
外公一听那人连家世带姓名皆一清二楚,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姓肖的到底遣人追上了!略略理了理思绪,便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大义凛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要如此聒噪!
青年一听慌了神,忙拱手致谦:董先生,对不起!在下虽然莽撞,却并无加害您的意思,实不明白为何这般恼怒?
外公冷笑道:猪鼻子插葱——装象,是吧?本人给你点破,肖县长命你来抓我,快动手啊!磨蹭什么?用不着多费口舌,早早提了人头回去领赏!
那青年听外公如此说,方释然笑道:董先生,看来是个误会。在下并不认识什么肖县长,我倒是认识你们孝感城里沈家大公子沈老板。
外公再仔细瞅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观其衣着神色,言谈举止,似乎不像一个县衙遣来跟梢的奸细。却仍不放心,又问道:你如何认得我?我素日里也不跟沈老板来往。
青年忙说:董先生,在下姓汪,单名一个“潇”字,是个生意人。我对贵府的米酒极感兴趣。刚刚在此等候一个朋友,不期遇上您,实乃缘分。待他到了,便邀请二位宴饮,权尽地主之谊。一起聊聊,或许能找到合作机会。我朋友也是个痛快人,只是生意做得不大,不像董先生这般气派,乘坐洋轮稳稳当当地过江,他坐木舟,飘飘摇摇,慢得很。倘若董先生不弃,请稍候片刻,如何?
外公听了,暗忖:此人器宇轩昂,谈吐不俗,不似个普通商人,抑或兼有他职。听玉成说过,自北伐军占领武汉三镇后,义军一路凯歌,挥师北上,直指北平。如今武汉已是国民政府的大后方,也是各党各派的摇篮。许多军政人士,原本皆是商人,莫若汪潇亦如此?又寻思,反正无事闲逛,正愁没个熟悉武昌的人,且把他当个导游,随他逛逛也未尝不可。
一番思虑后,外公应允道:汪老板既如此爽快,在下便不客气了。
汪老板笑道:我眼力不错,董先生果然也是个痛快人。
两人正天南海北地闲聊,那朋友便到了。汪潇向外公介绍:这便是我的朋友李老板。
于是,三人沿着江堤大道向北行,不多远,便至都府堤。再向西穿过一条小巷,只见一处青砖灰瓦的院落,僻静而雅致。又见门楼上方挂着一块招牌——“汪记雉汤馆”。外公随他们进去。屋里虽不算宽敞奢华,但装饰得极其精巧,收拾得干净干净,整整齐齐。厅堂散座上坐满了客人,却无喧闹声,客人交谈,皆轻言细语。外公一下子便喜欢上这个小饭馆。
伙计忙迎上来,领他们上楼到包间入座。然后奉茶,又请外公点菜。外公也不推让,便点了他家的招牌菜——雉鸡胡萝卜汤。三人各自点了自己爱吃的。又上了一壶高粱酒,三人边饮边聊。
汪潇说:上回我在孝感天仙酒楼与沈老板饮酒,碰见董先生和汤家六少爷,经沈老板介绍,方知二位是孝感名门望族之后,实在敬仰!我这处小馆子亦是我祖上家业。上次去孝感吃了你家米酒,我便爱得不行,一提起米酒便流口水。我一直思谋着与董家合作,在武昌也开一家正宗的米酒馆,只恨无缘结识董家嫡传,不想今日偏偏就巧遇上了。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见汪潇如此爽快,外公便坦承自己逃婚的苦衷。并嘱咐:汪老板,万不可跟沈老板提起我。就怕一时说漏了嘴,姓肖的又要遣人来抓我。倒不是惧怕他县长不县长,只不愿给家父再添麻烦罢了。
汪潇满口应承。于是杯觥交错,开怀畅饮。酒精在腹中发酵成友谊的情愫,渐渐从心底散发出来。三人敞开心扉,无所不谈。家事,国事,天下事;亲情,爱情,军民情。外公很久未遇见这般惬意的谈话对象,真如久旱逢甘霖,只觉酣畅淋漓。
畅谈中,外公觉得汪潇的见识和胆略皆高于自己,暗暗佩服。认为他不只是个小饭馆的老板,应该还有别的事业。汪潇见问,只得说:我自北平学业归来,除了帮着家里打理此处小本生意外,还在国民政府里谋了个小差事。
听他这么说,外公认定他能帮助自己。于是说:既然汪老板在政府里任职,我倒想请你留意留意,倘若有什么空缺,也帮我引荐引荐。我来汉月余,天天在朋友家白吃白喝,实在过意不去,极想谋个差事自食其力。
汪潇笑道:我干的那份差事,是个苦差事,亦无多少油水。你大家少爷出身,只怕吃不了那种苦。
外公以为他谦虚,赶紧说:什么少爷不少爷的,一个落难街头的游民,只要有个差事做,什么苦皆吃得消,你尽管放心。
汪潇见外公如此急切,心中窃喜,却不露声色。又说:董先生若真不怕苦,明日中午来我这里再详谈,如何?不过,还是奉劝你先找找别的公干再说。或许能寻个油水多的。今日,倒可以领你去都督府参观参观。
饭后,汪潇带着外公从蛇山西麓穿过,至蛇山南面脚下时,忽见一栋两层楼高的红房子。汪潇说:这便是都督府。
待他们走近,却见门前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汪潇忙掏出通行证,卫兵看都懒得看一眼,也不言语,只做了个让他们离开的手势。
三人无奈,只得折回往东走,穿过大东门,转向小东门,再沿蛇山北麓,经过胭脂路、粮道街、司门口、户部巷,再向西,便到了长江南岸汉阳门码头。外公向汪潇道了谢,约定次日再去“汪记雉汤馆”详谈。
苕货又领着我外公乘坐洋轮渡回汉口汤家店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