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青春已逝，暮年将至。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老梦见去世多年的婆婆，梦中她还是那样风风火火，忙忙碌碌，却总是没有什么语言。可前两天梦见她时，她居然问我过去的一种老毛病，泌尿感染好了没有？醒来后，泪水情不自禁流湿了枕头，往事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呈现在眼前......
（一）初次相见
二十六岁那年的初春，第一次走进婆婆的家门，老祖父高寿康健，在婆婆的悉心照料下，安享晚年。公爹还在东北工作，逢过年才休探亲假回来，大妹清芳读师范工作在即，二妹清桂在生产队务农，小妹清明则在读小学，婆婆自然是家中的顶梁柱。五十多一点的人已是满脸沧桑，但硬朗的身板从里到外透露着坚韧，穿着朴素，地地道道一个农村老妈妈的样子，富态的脸庞透露出慈爱，宽容及仁厚。她热情的招呼我，多少有些拘谨，但朴实的语言，得体的礼数让我感到她是一个好相处的老人。我暗暗想：我一定能和她成为好婆媳！
果真，和她相处整整十八个春秋，我们不曾争吵，没有红过一次脸，甚至连半点别扭的感觉都没有，反过来，她老人家给我的关怀，珍爱，都像涓涓溪流，源源不断，源远流长......
（二）一包发黄的角票
那时候结婚很简单，既没车，更没房，连彩礼都不要，老家有木料，打了一房家具，运到武汉来做油漆，新房是租的，每月五块钱的租金，我永远忘不了，婆婆交给她儿子一大包钱，我暗暗想：这应该不少吧... 回汉后，我才看清楚，里面全是一张张发黄变色的角票，顶多几百元钱。可它却让我鼻子发酸，那该是老妈积攒了多年，又是怎样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呀？我还不止一次的假想，她肯定是今天放在一个罐子里，明天又塞进墙缝里好多年，才变得黄黄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就靠公爹一个人工资养家糊口，这可能是她的全部吧！每次想到那包发黄的角票，我就有一种负罪感！
（三）珍稀的土特产
每年过年，我们是必须回李店的，因为老祖父早早就开始“倚门倚窗望孙孙”每年过年我也会给全家老少做新衣，买些武汉的特产，满满当当，很难乘车。可返汉的时候，那东西就更多了，从腌鱼、腊肉、灌肠到各种咸菜、猪油、麻油、素油，最让我心仪的是那地地道道的土鸡蛋，那可是城市稀有的土特产啊！鸡蛋是妈妈早就给我们攒下的，抽屉里、橱柜里、吊篮里都存着鸡蛋，就是过年的几天里，鸡下的蛋都要放进去，连那个鸡窝里唯一的引窝蛋都不放过，我见全家老老少少，怎忍心都拿走呢？就偷偷的留了一些藏在家中，谁知到武汉一看，放回去的东西，又如数拿回来了，这当中小妹充当了妈妈的帮手，是她告的密，将这些东西又随我们回到了武汉。
那个年代，人们都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物资的匮乏，让很多家庭得不到温饱，而我们则是让同事羡慕的人，冬天办公室里生炉子取暖，这样就给了我们自己做饭的机会，用小钢金锅闷饭，在家做好的菜扣在饭上，锅盖一揭开，那个香啊，满屋子都闻得到妈做的那些特色咸菜、腊味，真是让人垂涎三尺啊！
（四）我当了一个月的娘娘
儿子出世了。由于我妊娠反应大，几乎不能正常进食，他只有四斤半，瘦的可怜！妈妈急在心里，表面却装得很乐观，她不止一次的对我说：黄金条，一根苗。我不是很懂这句话，但知道她在安慰我，妈妈为了伺候我坐月子，从乡下挑了满满一大担的东西，有十几只鸡，几百个鸡蛋，还有杂七杂八一大堆东西，就连喝奶坐的木靠椅也带来了，整整一个月，什么也不用我做，餐餐都是端给我吃，一天吃四、五顿，难怪说女人一辈子出嫁的那一天是公主，坐月子是三十天的娘娘，然后一辈子做奴隶，我做这三十天的娘娘辛苦了妈妈，她还觉得很亏欠我，因为没吃到鲜鱼，武汉根本看不到活鱼，所以满月后，她一定要带我和孙子回老家，她托人去钓的活鲫鱼，养在水缸里供我吃了发奶，小妹妹每天放学则在土坡上采蘑菇，吃后奶水真的很多哟！那段时间是我这一辈子最享福的日子！
（五）四代同堂
转眼儿子满周岁了，根据规定，我被取消一个小时的喂奶时间。他必须转到托儿所吃稀饭，但孩子多工作人员少，一个人喂好几个孩子，也就是一碗稀饭一只勺子来回喂，那多不卫生啊！我不想儿子吃别人的口水，就写信跟妈妈商量，能否将儿子送回老家，老祖父及妈妈二话不说，一致欢迎孙子回家。本来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又养猪，又种地，里里外外都靠她操劳，现在一下变成四代同堂，担子更重了呀！可她乐呵呵的，一句抱怨也没有，整整两年，我的婆婆不知少睡了多少觉？多操了多少心？
（六）一床十四斤的棉絮
小妹接公爹的班，去东北工作了，每年过年探亲首先到武汉停留，然后我们一起回老家，她回家后对妈妈说，我们的床上睡不热，是被子不够厚，妈妈一听急坏了，赶紧请人打了一床又大又厚的被子，给我们带回武汉，第一次盖，我就梦见在滚烫的沙漠里面怎么也爬不出来，赤日炎炎的太阳，烤得我大汗淋漓......醒来后，一口气喝了三杯凉开水！第二天，我不敢盖了，心想儿子瘦弱，给他盖吧，结果儿子盖得流鼻血了！我借了杆秤，把棉絮称了一下，哎哟，整整十四斤！妈妈呀，你也太舍得了吧！你爱子之心也太切了吧！后来我将它改成了两床被子，这分明是两床大被子的用料啊！
（七）难忘的银耳汤
有一年国庆节我们回老家，正赶上一场肠道传染的疫情泛滥，我不幸染上了急性痢疾，先是上吐下泻，甚至拉血，当地卫生院住满了同样的病人，妈妈急得四处求人，先是将我安排在护士休息室打吊瓶，后来又要求用担架抬到家里来，便于护理，半夜时分，其实病情已经得到控制，只是有些脱水现象，拼命喝水，也不解渴，妈妈端来一碗银耳汤，朦胧中我看到那种人工培育的白木耳被炖得像米汤一样，我知道，这是妈妈炖了半晚上的成果！这是她的一片心，一份情，尽管我很恶心反胃，但我果敢的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碗还来不及递给她，“哇”的一声，银耳汤全部吐出来，接着绿色的胆汁也“哇哇”的吐出来，这下，妈妈急哭了，她用发抖的声音下着命令：“赶快回武汉上大医院啊，要出人命啊！”接下来乱哄哄的调动人马，大妹夫、二妹夫都到场，临时扎了个担架，不知是哪个妹夫先拎上班车，再杀个回马枪，为给我占个座位，我被晕晕乎乎的送回武汉，又吊了一天的吊瓶。晚上，病情基本稳定了，白天睡足觉的我，一点睡意也没有，靠在床背上看小说，忽然，我隐约听到一声声熟悉的乡音呼唤：“克夷，黎黎，晓英呐......”是妈妈的声音！不会错的！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披了件衣服就奔下楼去，尽管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我还是跌跌撞撞高一脚，低一脚奔向马路，朝火车站方向奔去，一米，两米，三米......看见了！看见了！妈妈挑着一大担东西，一边小跑，一边还在呼喊......
多年以后，我还在纳闷，根据这个距离，我是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的，但是我真真实实听见了呀！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原来，慌乱中送走了我，妈妈的心一直悬在半空里，她准备了大量的补品后，风风火火赶晚上的车到了武汉。我记得很多补品中，有一只很大的甲鱼，她又用了大半天功夫，将甲鱼汤炖得白白的，浓浓的。当她端给我吃的时候，我心中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我没吃过甲鱼好害怕哟！但我仍然觉得这是她千里迢迢从乡下挑来，又辛辛苦苦炖了半天的情意，我决定大着胆子吃下去，谁知只吃了一小口，我失控的惊叫了一声！我真感到有东西在我胃里动了一下。妈妈看到我怕成那样，又心疼不已，再也不勉强我吃了！
妈妈的逻辑很简单，媳妇好了，儿子才能好！对媳妇好，就是对儿子好！就是对自己好！妈妈您的这一伟大哲理我记住了，我也在家像你一样对待自己的媳妇，我们没有争吵，没有隔阂，凡事都商量，互相尊重，互相体谅。我的媳妇说她以后也会对媳妇好！
（八）奇怪的感应
那个年代，只准生一个孩子，可我偏偏是个多孕症，为了不影响工作，我去做了输卵管的结扎手术，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妈，因为她总想有一天政策放宽再生一个，毕竟老李家的几代单传。
可就在出院的第二天，妈妈就像从天而降的神兵一样出现在我的床前，我那一个慌乱紧张啊，招呼她坐下喝口水后，我借口上厕所赶紧和隔壁团结户的女人订好口供，对妈妈说我是阑尾炎开刀，然后叫她赶快通知单位里所有人都不要上门来看我，免得露了马脚！一切安排好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再跟妈妈聊天，问她怎么突然来了，她说她和公公二人都睡不着，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武汉出事了！公公起来敲婆婆的门，两人都不曾入睡，商量了一下，天一亮，婆婆就准备了物品，大包小包地又赶到了武汉，我当时又出了一身冷汗！邪门了吧？这难道就是隔空的感应？
妈妈带着各种营养品，自然又是雪中送碳啊！我以为蒙混过关了，谁知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我和妈在床上面对面坐着谈家常，她冷不丁地说要看看伤口怎么样了，我又晕了，心想：“完了，完了，这下彻底露陷了”！因为结扎和阑尾手术完全是不同的部位，怎么办？不给看，更会引起怀疑，我犹豫片刻，用被子裹住身体，只刚刚露出已拆线的伤口，婆婆看了看，放心的说：“嗯，是好了”。谢天谢地，好在她不懂这个！我悬着的心再一次落回肚子里！
（九）先人后己 大爱无疆
从与妈妈聊天中，我了解到一些历史，她出嫁时，家母拉着她的手叮嘱了一句话：“到了婆家，要把老的小的都当人”。这句话，她牢记了一辈子，并用一辈子的行为，将这句话做到了极致！在李家，她的婆婆不善待儿媳妇，总是故意刁难她，可妈妈始终不去计较，默默的做她该做的事。三年自然灾害不知饿死多少人，可是老李家老少平安，那是妈妈用命在保全他们啊！为了多挣工分，她充当男劳力，上堤，车水，把一点保命的口粮省下来，带回家中救活奄奄一息的婆婆。当婆婆重病临终时，妈妈是睡在婆婆的床边榻板上，端屎擦尿，送水喂饭，最后那个老婆婆在妈妈面前为自己的过去忏悔，请求妈妈不要记恨她。
送走了白发人，迎来一排黑发人，四个儿女相继出世，全是她一人拉扯大，不仅如此，她还深明大义，知道文化的重要性，她没让一个儿女辍学，培养了一个大学生，三个中专生！再穷再苦，也不误子女的学业！她接一个儿媳，嫁三个女儿，每一次都是倾其所有，之后又拉扯一个孙子，四个外孙，就连堂兄堂弟，侄儿侄女，个个都受过她的照顾及关爱。大冬天，一个劈柴上门的男人只穿一条破单裤，冻得浑身发抖，妈妈付了柴钱后，把带着体温的棉裤脱下让人家穿上，那个卖柴人跪地不起，磕头谢恩呐！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太多，数不胜数。妈妈就是一个心里永远装着别人的人，一个大爱无疆的人！
（十）苦难的日子
我婆婆这么好的一个人，一生做了这么多的善事，老天爷为什么让她得了不治之症-----直肠癌！
晴天霹雳啊！谁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才六十多岁啊！无奈之下，瞒着病情做了切除手术。谁知道很快就扩散到肝部了，一个月之后，就有鸭蛋大的肿块了，再采取药物性放疗，化疗，已经只能维持生命，减轻痛苦了！从手术到离世，整整一年的时间，这一年啊，妈妈遭受了多大的罪啊！首先是药物反应，那种抓心挠肝的痛苦，让人不敢直视。接下来就是没有食欲，吃得越来越少，胃口越来越差，到了夏天，几乎不沾粮食了，就靠西瓜度日，最后的日子里只能喝点水，而且是井里的凉水。由于造血功能的完全丧失，她的大半截身子由下而上渐渐呈青紫色。最后几天夜里，那情景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昏暗的屋子里，床上挂着一顶蓝色的尼龙蚊帐，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照着帐子里一个皮肤是青紫色，枯瘦如柴的老人。那种情景一般人都会发怵的，可她是有恩于我的婆婆啊！我一点也不怕，挨着她同睡一张床，可是哪里睡得着，她一会猛坐起来，一会又直挺挺地倒下去，痛苦万分，我不停的用手掌抚摸她的前胸后背，不时的喂她喝几口井水，她又不止一次的对我做一个动作，用手掌横在脖子下面来回移动，作杀头的状态。她实在是太痛苦了，要我拿刀杀了她，我可怜的妈呀，我能下得了这个手吗？我怎样才能减轻一点你的痛苦呢？我怎样才能拯救你的生命呢？我一遍一遍的诅咒上苍：瞎了你的狗眼吗？老天爷！让这样的好人受如此磨难，天理何在啊！！！
我可怜的婆婆，一位吃尽人世之苦，做尽人间好事的善良之人，与病魔抗争了整整一年后，带着眷恋，带着遗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呜呼！天地为之动容！山河为之哀恸！堂弟那时还是个愣头小子，硬是在灵前长跪不起，痛哭不止！因为最疼他的老妈走了，再也看不到她慈祥的容颜了！
农村的丧事是很繁琐的，可我一直都沉浸在悲痛中，泪水就一直没有干过，妈妈呀，您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我们的回报，就匆匆离开了我们！您为我们付出那么多，您叫我们的良心如何能够安宁？
一年后，公爹跟大妹一起生活，李店老家没人了。我曾去看过，地上有凌乱的稻草洒落，蜘蛛网随处可见，家中没有了昔日的温馨，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自言自语地说：“人去楼空，树倒猢狲散呐！”
（十一）隔空的问候
妈妈：此时此刻，您能听到我的呼唤吗？您现在过得还好吗？您的重孙叫豆豆，快六岁了，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放牛娃！您的外孙都有出息，晖晖还是个状元呢！聪聪未来还是海归呢！豆豆生下来就是我带大的，再苦再难只要想起您，我就咬牙挺过来了，您放心吧，李家后继有人，您的儿女过得都不错，他们都很怀念您。
安息吧！妈妈，永远怀念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