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见李骏想得如此缜密,便不再强求,只得耐心再等几日。
李骏准备妥当,宣告进山。那日五更天,一行5人起程了。李家开“骡马行”,高头骏马尽管骑,可外公反对骑马,说:我们目的是游山看风景,又不赶时间,骑那东西作甚?
周凤停亦道:正是。走马观花,匆匆忙忙,浮光掠影,有何意趣?
李骏觉得周先生年龄大,步行40余里的山路可不是好玩的,劝他还是骑马,由两个家仆跟随伺候。众人出门向东,逆溪流前行。渐行渐有些小丘,再往里走,便是崎岖的山地了。山道沿着河谷蜿蜒曲折向源头伸展。
走了十四五里,天已大亮。眼前突现两堵峭壁,如刀削斧劈一般整齐。溪流从中穿过,河道变得极其狭窄,山道亦更加逼窄,人马小心慢行。
待穿过峡谷,前面忽又豁然开朗,一大片开阔平地。平地四周,是参差不齐的山丘,由近及远,山岭由低向高顺序展开,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放眼望去,仿佛一幅巨型画屏,自西向东倾斜。画屏中最高山峰,便是大悟山主峰——悟峰。悟峰被云雾缠绕,耸入云端,霄汉鸿蒙,天地相接。
见此景致,众人停下。外公兴奋不已,情不自禁地吟诗作赋。他刚一抛砖,引得周凤停诗兴大发,奇词妙句,信手拈来,字字珠玑,句句金玉。几个回合后,外公甘拜下风。
李骏亦凑热闹,附庸了几首。不过,他的兴致不在作诗上,而在称颂自己敬慕的私塾先生,不住地点评赞美周先生如何才情横溢,又如何学识渊博。
继续前行,一路赏玩,楹联作对,不知不觉又行了数里,忽见前方升起袅袅炊烟,一大片青瓦房舍被晨雾和炊烟笼罩,若隐若现。
待走近了,原是一座小镇。小镇真正很小,只有一条狭长的街道。不过,房屋外观倒颇具特色,清一色深绿色石头砌成的墙壁。外公走到跟前抚摸打量,发现这外墙石极为光滑温润。李骏说:这种石头名叫绿蠹石,是这里随处可见的石材,因其质地细腻坚硬,极耐风雨侵蚀,是天然的建筑材料,当地山民祖祖辈辈都用它建筑房屋的外墙。
绿蠹石小镇被外公叹为观止,忙问小镇的名字。李骏说,此镇叫芳畈镇。跟我们小河镇一样,是这里山民交换货物的集散地。但它远不及小河镇热闹,每月只有初一和十五两个集日,小河镇逢双日子都是集日。
骏说起他的小河镇颇为自豪。外公却连连说:还是这里好,这里好!这样一幅山水画屏,只有这样的小镇点缀才最适宜。倘若再大一些,成天闹哄哄的,便无诗情画意了。
李骏也不争辩,连说了几个“是”。不想,这里人们习以为常的石头房子,却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
外公又问:此镇何以“芳畈”二字命名?
骏道:你若是阳春三月来到这里,便一目了然,定会赞叹“芳畈”二字名副其实。因镇的周围皆是果木环绕,连附近的村庄都以果树命名。
一边说一边抬手指给外公看:你瞧瞧,北面那个村子,叫李子岭;东北面那个叫栗子冲;南面那个名桃花畈;东南那个是雪梨岗;西面那个呢,叫枣林坝……
不待他说完,外公插话道:我明白了。原因这里处处栽种果木,一到春暖花开,定是满畈芳菲飘香,故名芳畈。
此其一也。骏说:还有其二。待到了夏秋两季,果子成熟了,这里又是满畈飘荡着水果的香味呢。
听了骏介绍,外公对小镇的芳菲芳香充满遐想,益发爱恋不舍。慨然叹道:倘若在太平年月,我定会邀请周先生一起在此处开办一所学堂。既可授业解惑,教化山民,经世致用,富国强民,又可陶冶性情,醉意山水,吟诗作赋,岂不善哉、美哉、乐哉?
李骏仰天大笑,笑他痴人说梦。外公还要大发幽情,却被骏催着赶路。无奈,只得依依惜别。心中默默道:芳畈,你等着,我还会回来!
众人又向东行。走出芳畈镇一片平地后,复又进入河谷山道,渐行渐窄。前方层峦叠嶂,沟壑纵横,山路愈来愈崎岖狭小难行,人也越来越疲乏困顿。走了半日,好似仍在同一山脚下盘旋。众人皆喊累,要歇息一会儿,唯独外公兴致盎然,精气十足,硬要一鼓作气,直达目的地——汪家冲,方肯罢休。
李骏这才信了他练功之说。大家无奈,只得苦撑。上坡下坡,翻山越岭,七弯八拐,又行了30多里。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大家不只是汗流浃背,而是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待抵达汪家冲时,内外衣衫,竟生了一层白白盐屑。
汪潇虽未一同前行,但早已与其宗族远房叔叔打了招呼。叔叔倒是热诚殷勤,让其内人烹烧了一桌山珍野味迎候客人。众人既渴又饿,也不客气,都围上桌来,风卷残云一般,将满满一桌佳肴扫了个精光。饭后皆倒头睡觉,直至翌日,太阳升起三丈高了,还未醒来。
外公头一个起床,忙将众人唤醒,欲整装出发巡山。岂知人人都叫苦不迭,有说腰酸腿痛,有说脚掌已被磨破。都说再走不动了,必歇息两三日方可登山。外公性急,哪里肯等?便央求汪潇叔叔一同上山。
汪叔爽快答应。并叫上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猎人,备些干粮和茶水,一同往南直奔大悟山主峰——悟峰而去。一路上,汪叔对外公极周到热情。
他说:董先生是我侄子汪潇的贵客,也就是我的贵客,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直说,千万莫客气。汪潇叫我耀叔,你也可以叫我耀叔。今日我们在一起巡山,就是个缘分,就要像一家人一样随意,千万莫拘束。你要是喜欢我们山里,就多住些日子。这个地方你知道了,以后随便什么时候都来玩玩,我们是欢迎的。
外公很感动,心情大好,登山的步伐矫健轻快。汪家山民打小爬山贯了,不管崇山峻岭,抑或悬崖峭壁,一概如履平地。同行众人,没有一个叫苦喊累的,更无人掉队拖后腿,与外公登山节奏十分合拍,心性相投。
他直觉痛快淋漓,游兴越发大增,所有情思烦恼皆抛至九霄云外。一路所见,时而奇山异水,时而珍禽怪兽,时而溪流清澈奔涌,时而又闻百鸟争鸣,松涛阵阵,狼嗷豹吼,着实大饱眼福耳福。
至日暮时分,汪家子侄们已收获诸多猎物,背的背,扛的扛,抬的抬,挑的挑,满载而归。回到耀叔家时,李骏和周凤停见了,羡慕得口水直流、两眼发绿,连连说,后悔得肠子都发青了。
次日,他们再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纷纷要去游山。多了两个文人同行,自然更有趣了。周凤停同游,氛围迥异。他虽是个私塾先生,不懂西学,却酷爱古典诗歌词赋,功底极深。擅长即兴作诗作赋作楹联。即兴诗尤甚,他的诗作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格律诗,也不是大众化的顺口溜,而是形意惟妙惟肖的诙谐幽默诗。见什么作什么。他作诗时,板着脸,做严肃认真状,吐出的词句却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还有一招,即便众人笑翻了天,可他仍然神情不变,超然物外,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有他同游,外公倍觉身心愉悦,收益多多。一连数日,只顾疯玩,早把“调查农民生存状况”这件大事忘得一干二净。某天巡山归来,忽见汪潇来了。方想起正经大事还没有完成。
次日,便忙去找山民询问。问了几户人家,都说不知道什么北伐战争,也不知道改朝换代的事情。
外公又问是帝制好还是民主好?山民们说,不懂什么叫帝制,什么叫民主,那些玩意儿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又问最希望国民政府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他们却说,希望新政府对他们什么也不要做,保持现状就够了,最怕有人跑过来收税……
直忙天黑才回耀叔家吃饭。汪潇见其神情沮丧,便关切询问。外公原本要骂这里的山民闭塞、麻木、无知,但因在耀叔家中,碍于情面,不便发泄。
饭后,汪潇提出到田间散步,三人一同出去闲逛。外公连珠炮似的将山民狠狠地贬了一顿。李骏亦吐苦水,说我们小河镇的百姓和这里山民的想法一样。
汪潇悄声安慰:二位仁兄不必着急,这正是我们要开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原因。我此次回来,名为收购雉鸡山货,实则是来接你们回武昌上学的。毛委员已办妥各种审批手续,农讲所即将开学授课了。
次日大清早,汪潇拖着一车山货独自回了省城。
李骏带着外公和周凤停一同返回小河镇。他遵照汪潇嘱咐,在家中又呆了两日。尔后才胡乱编了个做生意的理由与母亲、媳妇告别。
两人牵上几匹好马,仍扮成“马贩子”,一起奔武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