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在小说《看上去很美》中说:我真希望在电影里过日子,下一个镜头就是一行字幕——多年以后。好像这简单的四个字就可以概况完你的青葱年华,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只道多年以后。
再见到夏风的时候是小木大一回到小镇上的暑假,在上下楼的拐角相遇,小木刚穿上高跟鞋,正在楼梯上摸索一步一步发出最小声还能走稳路的方法,一抬头,目光相接,本以为是一句客套的“好久不见”,夏风却顺势摸了摸小木的头说“你怎么越长越矮啦!”
小木抬头看他,轻微黝黑的皮肤,干净的短发和以前一样却又略带成熟的笑容,远远高出小木大半个身子,“是你长高了啦,我今天还有穿高跟鞋呢!”小木气鼓鼓的脸颊有些泛红,就像多年前的夏天,大家一起赤脚追过的晚霞。
小时候家里住在一个大的四合院子里,一群孩子常常满院子疯跑,一起玩游戏。爸妈一上班,我便跟着他们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大家一块儿用不知道哪搞来的火柴偷摸儿着烧后花园的枯草坪,捉迷藏躲得好好的,又被谁带着去东南角的小厕所旁扣砖,每轻轻拿起一块石头都可以发现那种蜷起来的西瓜虫,然后发动指令分成几小队四处捕捉“嫌疑犯”,直到大家一起捉到满满一小玻璃瓶西瓜虫,然后一声令下“放了!”,大家又乐呵呵地把它们又放回厕所旁潮湿的石子儿上然后再用砖块给压好。
一般这种事都是夏风所为,他高高的,一直是寸头,除了长得好看一点也没啥特长,可院子里的男孩子都愿意跟着他,我嘴上嘟囔着“才不要听你这个讨厌鬼的话”,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还是忙不迭地跑过去牵住他后面的衣角。
“笨死了小木,可把我给抓紧了,别又跟上次一样摔得哇哇叫。”每次老鹰急转弯时给“小鸡”带来的慌张早已留下心理阴影,却仍乐此不疲地加入和大家一起摇摆。
四合院儿外是一个大场子,零星的有几个旧的篮球架,大家经常骑着自行车在场子上比赛,我也乐意骑着家里的一辆旧自行车跟他们一同比试,由于个子矮,站着蹬踏板很吃力,他们非说我的加入让比赛变得不公平,于是男孩子们一起商量每个人后座带着一个女孩子一起比赛,谁先到终点谁就是老大,大家兴奋地拍手叫好,我嘟着嘴默默地把我的大自行车推到旁边的大树下靠着。
女孩子们都想坐夏风那个特大的黑色自行车,那种老式的前面还有一个单杠,显得格外不一样,大家闹哄哄地挤在夏风的自行车周围,我心里不屑一顾“我才懒得坐呢,那么高不得摔个半死”。
人群中夏风远远的冲我招手“小木你慢死了,大家都在等你呢,再不快点我的宝座可是要被别人抢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也许是小女孩的虚荣心?我又一次违心地跑过去,自行车的后座上拴着乱七八糟的麻皮绳,一时半会也解不开,根本没办法坐,女孩子们也散了各自匹配好队伍已经就绪了,他俯着身子还在解麻绳,见大家都准备好了,他放弃挣扎,麻溜儿把拖出来的绳子缠好塞在后座的空隙里,一把把我抱起来坐在前面的单杠上,我还没缓过神儿,只记得后脑勺有温热的鼻息和眼前开阔的视野。
旁边的男孩子一直叫唤“老夏,真有你的”。比赛激烈进行中,车轮飞也似的转,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要腾空飞出去,吓得我抱紧了车把手,夏风一时没掌握好方向我俩一头撞上了旁边的旧篮球架,一起摔在地上,腿也没了知觉,我躺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他挣扎着扶起压在他身上的自行车然后大家都跑过来搀扶我们,傍晚时分,天色也有些暗了,我眼里挂着泪花看见他按了会手臂然后蹲下把我背回家。我一直哭,伤心的没人可以打扰,隐隐忽忽听到他嘴里还嚷嚷着“林小木你真的笨死了,你把车把抱紧了我怎么掌握方向啊,你还哭得跟啥一样……”
回到家他轻轻地帮我洗净擦伤的口子涂上碘伏,问我哪疼帮我揉脚踝,有些暗的橘黄色暖灯下,泪光中看到他手臂和膝盖擦伤处的瘀血竟让我有些愧疚。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夏风被他爸打了一顿,因为我震天的哭声全院子人都知道他骑车把我给摔了。
大家都出去玩的日子,他迫不得已陪我在家养伤,习惯性的打开电视窝在沙发上,《还珠格格》他是拒绝陪我看的,说看女人争斗没意思,翻来覆去就只有重播了无数遍的《西游记》了,我一直纳闷长长的暑假明星们都跑哪去了呢,电视台难道只能把大圣和唐僧叫来充数嘛。
在看了第九遍蜘蛛精那集之后,我俩才搞清楚蜘蛛精到底有几个肚脐眼,为此赌注还输掉了酸奶和一包薯片。我老是想问他最喜欢里面的哪个妖精,他都闭口不谈,说什么妖精都一样,哪有什么最喜欢,我心里盘算着,男人不都喜欢玉兔精那样的嘛,温顺可人,柔情似水,跟隔壁班的苏小小一样,高高的,腿长长的,眼睛大大的,讲话嗲声嗲气的。我见过的,她放学经常和夏风走在一起的。
天天闷在家也挺郁闷的,吃过晚饭夏风又找来他的自行车,说带我出去兜风,我当然是拒绝前面的单杠了,跛着脚走到院子里,他正在门口等着,后座还有一块绑好的海绵垫子,载着我在大街上轧马路,夏天温热的风在耳边说悄悄话,时不时还传来他在前面唱着“我手拿流星弯月刀,喊着响亮的口号……”
矫情几天,脚也不疼了,又开始跟着他们满院子疯跑。
后来房屋规划改造,大家都搬进了楼房,四合院也拆了,大场子还在,大家也都还在。
像是绳子上甩不掉的蚂蚱,夏风搬在我家楼下,不知道谁是绳子谁是蚂蚱,只记得心里还挺乐呵。
一次我俩轧马路时捡到的一直流浪猫,斑驳的花纹,就叫它大花,夏风给它在楼顶的天台上做了个窝,时不时跑上去给它弄点吃的,这里也便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吃过晚饭我又拿出一块奶黄面包蹬蹬蹬跑到楼顶的小窝去撸猫,天台上搭了很多架子,上面晾晒着衣服被子什么的,楼顶阳光好,冬日的阳光人们也格外珍惜。也不知怎的,突然一阵大风,以压倒性的优势吹倒了架子,衣服也全掉落在地上,北风也刺骨的紧,刮得脸生疼,我把小窝搬到背风的地方,放好面包,风刮了没一会就停了,看到天台上一片狼藉,有些不忍,赶紧跑过去搭好架子,捡起地上的衣服踮着脚尖给搭回去。
“你这小丫头片子,你在干嘛,衣服被你弄了一地你还在搞什么?”吓了我一跳,是楼下的阿姨上来收衣服,她恶狠狠的声音吓得我赶紧停手,她走近一把推开我,我一个踉跄跌到了地上,我不知道如何诉说委屈,眼角噙满了泪水哇的一身忍不住哭了起来,那个怪阿姨收了衣服便走了,我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小木你怎么又哭了,我在家打游戏都能听得你的声音,你别把大花给吓着了……”不知道夏风什么时候跑上来,看到我坐在地上他赶紧跑过来问我,我抽抽噎噎讲了前因后果,鼻尖冻得通红,他把我裹在大衣里面,我把里面好看的驼绒都给哭塌了,他裹着我带我回家,嘴上还念叨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待为师给你报仇……”
我躲在大衣里拭去眼泪,这里面很暖和,很安全,好像再不会有误解和伤害了,连委屈也可以消散一样。
我后来隐约猜到大家都在“追捕”的那个专门用弹弓打碎怪阿姨门前声控灯泡的人是谁了,只是闭口不提,却有一种好像被谁兑现了承诺一样不太道德的欣喜感。
秋高气爽的天气,加上不徐不慢的风,好像不去放风筝就对不起天空这片广阔的舞场,我从箱底找出自己的蝴蝶风筝,立马跑下楼找夏风去河岸边的大草坪,他总是能把风筝放的又稳又高。敲了好久也不在家,于是一个人拿着蝴蝶跑去了岸边,放好了背包,整理好线,一抬头便看见天空中飞的最高的那只老鹰风筝,再熟悉不过的风筝了,是我们一起在小推车老爷爷那里买的。
我打算去和他会合,却看到身边的女孩子,高高的,腿长长的,头发随风飘起,好看极了,我走近些,分明是苏小小,有些失落,却也在意料之中。
我倚靠在离他们很近的大树背着坐下,痴痴地看着那只熟悉的老鹰。
“小小,我用风筝写字给你看,你猜是什么字。”
我也认真地偷看,就像是在问我一样。
“啊呀呀,你写的好快,没看清,重来,重来!”
苏小小清脆的声音有些刺耳,夏风写的分明是“L-O-V-E”,我以前也经常跟他玩猜词游戏啊,我总是能一眼就知道他会写什么,也许只有对喜欢的人才可以写love吧。
我哭着跑回了家,把马尾放下来,换上高高的鞋子,把裙子剪到大腿,摘下眼镜,带上美瞳,我站在穿衣镜前,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这样是不是和苏小小差的不远了……
男人们好像都喜欢妖精,自从我改头换面走妖精路线之后,院子里的男孩子好像变得更加殷勤一些,送奶茶送花,放学路上跟着走,大家都说“小木你打扮起来还挺好看的嘛。”
没过几天,夏风终于忍不住硬拉着我拽到一旁,怒声呵道“林小木,你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裙子还没内裤长,我都替你感到羞愧!”
“可是苏小小……”她们不都是这样的吗,这样的女孩子不是才讨人喜欢吗。
“那不一样!你……你是妹妹,等你爸回来了免不了一顿打!”
用爸爸来唬我,远不如一句妹妹来的更加撞击内心,是啊,妹妹是不一样的,是单纯的,可爱的,傻傻的,和妖精们是不一样的。
我也只能把这种占有式的私欲隐匿在时光里,在夏风拂过的院落里,我只是花丛中的一只蝴蝶。
春柳扶风摇,夏蝉附芭蕉,秋雁应南邀,冬过燕归巢。而你,不过是陪我逢别四季的少年,也是年少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