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秘的笛卡尔直角坐标系里,有一个由二维扁平人建立的王国。这个王国很小,只有三座城市——第一象限内的首都W城,第二象限内的V城,第三象限内的H城。这个王国很大,W城在V城的正东方,距离10000个单位长度;H城在V城的正南方,距离也是10000个单位长度。从W城到V城、从V城到H城各由一条笔直的官道连接。官道虽长,两旁不时有酒馆和驿站,点缀出两条繁华的线段。
至于第四象限呢,王国宗教的圣籍里是这么说的:“有厚度的神明告诫愚钝的凡人们啊,不要试着闯入第四象限,哪怕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是罪恶,神罚必将降临于罪恶之人。”神明的旨意是不容置疑的,所以多少个世纪以来,凡人们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
某一年的某一天,平静被打破了。
话说在奢华的王宫里,有一位王子。王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博学多才,礼贤下士,仿佛历代明君的优秀品格全都集合在他的身上。所有人都认定,这位优秀的王子将成为下一代国王,开创又一个太平盛世,为后世敬仰。
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王子粉碎阴谋的好结局故事,或者是王子为阴谋所害的坏结局故事,那你就错了。在我的故事里,王子的戏份到此结束。
故事的主人公是王子的马夫。马夫不英俊不潇洒不风流也不倜傥,不读书不识字,不懂礼更谈不上“下士”,简单说来就是王子的反义词,王子的相反数。马夫还算敬业,把王子的宝马养得膘肥体壮。如果说宝马是绿叶衬托王子这朵红花的话,那么马夫就是有机肥滋养着这片绿叶。王子从来不曾驾临马棚,因为王子觉得马夫外表上像有机肥,思想上像有机肥,闻起来也像有机肥。马夫也不气恼,因为给王子做马夫能赚到更多的钱,吹更大的牛。
那一天,牛皮吹大了。
那天刚好发工资,马夫砸钱买了一瓶又一瓶好酒,一边喝酒一边和兄弟们吹牛。喝酒喝到醉醺醺的时候也吹牛吹到忘乎所以了,马夫拍着桌子大叫:“老子经常和王子殿下见面,有时候还能和殿下握手呢!你们知不知道和殿下握手是个啥感觉?知道不?”
“拉倒吧你!要是殿下能和你握手,那花魁肯定要倒贴给我!”众人哄笑。
“去你丫的!你们要是不信,明天就去我那儿看着!”
结果这帮子兄弟第二天真去了。马夫心想这牛皮吹大了,转过头又想到王子肯定不会到马棚来。既然王子不会来,又怎么可能握手呢?这样就只能怪兄弟们运气不好:是王子今天没来,我也没办法啊。
出乎意料的是,王子竟然来了。兄弟们一个个的都欢呼雀跃,以为和王子握手的机会来了,一拥而上,吓得卫兵都拔刀了。后来,马夫以挨耳光受鞭打和丢工作为代价换来了众人的自由。
马夫不再是马夫了,没钱买酒也没资本吹牛,就把剩下的工资全部买了烈酒,越喝越觉得前途渺茫,越醉越觉得生无可恋。到了醉意达到巅峰的时候,马夫回家卖了家当,换来一大袋干粮和几大箱酒,还有一匹马,往南去了。
W城的南方,是第四象限,是禁区。那为什么马夫要往南走呢?原来啊,马夫的老家在H城,马夫自己呢在V城长大。当马夫毅然决然地闯禁区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V城准备回老家呢!
当马夫的兄弟们发现马夫的异常行径的时候也没当回事,以为他是要回V城。等到大伙儿反应过来马夫是在往南走的时候都吓坏了,纷纷赶上去阻拦。
“阿尔法!阿尔法!那边是禁区啊阿尔法!”阿尔法是马夫的名字。
“放屁!老子是要回老家去的!他妈的老子会傻到连路都摸不清?驾!驾!”一口酒,一个人,一身褴褛,一匹瘦马,落魄的阿尔法坚定地走上“回家”的路。
众人继续追赶,很快就头脑发昏,四肢无力,他们认为这是神罚降临的前兆,于是纷纷离去了,回到城里后还为阿尔法举行了最虔诚的祈祷仪式,希望神明能减轻阿尔法的罪过,希望神罚不要降临在自己头上,顺便祈祷一下自己能在某个时候能时来运转。
他们也不想想,拼命跑了那么久,能不头脑发昏、四肢无力么?
话说阿尔法无意间踏上了探索禁区的旅程,等到吃完干粮喝完酒,人差不多清醒过来,他和马已经站在H城边上了。看看酒,本应该是够喝一天的。从W城到H城20000个单位长度,就算骑快马也要走两天,为什么自己的这匹瘦马只要一天就到了?这不符合常理啊?阿尔法疑惑不已:难道,我从W城闯入禁区后,神把我赶到了H城?可圣籍中所说的神罚在哪儿呢?
三个矮子蹦蹦跳跳地靠近阿尔法。
“你好!我叫疯子甲!你为什么离城东这么远?”
“你好!我叫疯子乙!你为什么离禁区那么近?”
“你好!我叫疯子丙!你为什么身上这么臭?”
借着最后的一点酒劲,阿尔法又开始吹牛了。阿尔法说自己本来是W城的富豪,莫名其妙被人追杀,不得不闯入禁区,犯下亵渎神明的大罪(这时阿尔法还不忘下马祷告,可他连祷词都忘记了,只得作出一个嘴型)。后来自己在禁区里被神明找到,但神明原谅了他,还把送到了H城,也就是这里。
“噢!神明!噢!神明!”三个疯子围着阿尔法手舞足蹈。
“我要回去告诉他们,臭臭先生见到了神明!”
“我要回去告诉他们,邋遢先生跟神明说了话!”
“我要回去告诉他们,旅者先生和神明握了手!”
然后,三个疯子向着城里一溜烟跑了,不久就带回来一个说书人,腰间挎着一大瓶酒。说书人想要阿尔法的故事,阿尔法想要酒。说书人咬牙切齿地看着满满一瓶酒灌进了阿尔法的肚子。后来,阿尔法没让说书人失望:
“我呀,曾经是W城的一个富豪,有多有钱你知道不?……我惩恶扬善,嫉恶如仇……却被坏人追杀……不得不逃到禁区……一道金光闪过,神明降临了……我跪下祈祷……神明原谅了我……神明抚摸我的头……睁开眼,我就来到了H城……”
说书人满意地走了。说书人失去了两瓶酒、三块面包和四个钱,却收获了一个新奇的故事。后来阿尔法看到说书人拿着他的故事挣大钱的时候,就懊悔为啥当时自己偏偏要贪图那么一点点蝇头小利,要是自己去说该多好。
没过两天,机会来了。一个看上去有点资产的商人在破烂的老屋里找到阿尔法,问他是不是那个亲眼见过神明的人。阿尔法稍稍花了点力气,从商人那里拿走了四瓶酒、六块面包和八个钱,而商人得到了出自经历者本人之口的故事。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盗版再猖獗,其影响力也不如正版。之后的好几天里,想听故事的人络绎不绝。醉酒状态下的阿尔法每次都能讲述不一样的同一个故事,配合上阿尔法自己以及H城市民丰富的想象力,在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阿尔法的故事就已经演化出了成千上万个版本,各种题材、各种写法、各种人物设定、各种情节变换,应有尽有。农民、商人、手工业者、小吏,各式各样的人都曾登门拜访,给出或高或低的报酬,收获或详细或简略的故事。这一个星期里,阿尔法真的过上了富豪般的生活,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吃喝不愁。
一个星期后,H城保安官来了,带着一批卫兵和一张逮捕令,罪名是“妖言惑众,忤逆神明”。于是,阿尔法又一次过上了吃喝不愁的生活,就是换了个地方住而已,还有安全保障。等到阿尔法来到W城的首都监狱,他已经比原来胖了一圈了。要是能不被打还能有酒喝的话,那就简直完美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隔壁新来的那个年轻人问阿尔法是不是阿尔法。
“是啊,怎么了。你能给我酒喝吗?”
“啊哈,真的是你啊前辈!我叫贝塔,我和我的好兄弟伽马和德尔塔当时超级喜欢你的故事!后来我们追溯您的脚步,从H城一路向东,竟然来到了W城!可一路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象,也没有神明降临和美艳的女人啊,前辈?”
“真……真的有,我可以发誓!”
“不!前辈,这些都不重要。我们仔细算过了,我们从H城向东走了10000个单位长度到达W城,然后从W城向南走了10000个单位长度回到H城。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说明神明主宰着一切啊!至高无上的神明!”阿尔法跪下来祷告,这一次他清楚地记得祷词。如果不记得,阿尔法早就被打死了。
“这说明第四象限不存在!圣籍有误!”
卫兵冲进贝塔的牢房,把他打得奄奄一息拖走了,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红毯。
阿尔法不闻不问,只是跪着默默地祷告:
“有厚度的神明告诫愚钝的凡人们啊,不要试着闯入第四象限,哪怕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是罪恶,神罚必将降临于罪恶之人。”
“有厚度的神明”是谁呢?那当然是我啦!我是三维空间的人,对于二维扁平人来说当然是有厚度的啦!在神明——也就是我的眼里,阿尔法的世界可不是笛卡尔直角坐标系,而是三面投影图。可二维扁平人怎么可能想到三面投影图的存在呢?所以呢我就能放心大胆地嘲笑他们的无知与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