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疯了。
他决定做个疯子,因为世上精明的人太多了,他不太想随波逐流。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很好笑,于是他自嘲地笑了笑。
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死并不可怕,可世上怕死的人也太多了。伟大的哲学家都不怕死,今天我也要像哲学家一样了。他又笑了笑。
他还没准备好死,不过快了。
他要把这些诗大声读出来,在这片田野上,这片墓地里。大自然是最好的墓地。
从前没人听他读诗,读他自己的诗,读比索普的诗,读兰波的诗,读顾城和海子。
他对着风,对着夕阳,对着金色的麦田,大声地读诗。
“我长久地凝望着落日倾泻的忧郁金流/再往前走,想必就到了世界尽头”
他应该是疯了,因为他穿着冬季厚厚的袄子,这不合时宜。北方的夏季,虽已接近傍晚,但天气依旧让人觉得燥热。
来这里之前,他特地打扮了一番,衣服都是在太阳下晒了许久的,它们都已沾满了温暖的阳光,他的发型也是自己侍弄了很久。不过,现在都已无所谓了。现在,他只要读诗。
他读诗的声音很大,他已变得有些愤怒,对着空气,认真且严肃。
“这本是哀伤静默的时刻/我应该沉默着/遵守规则/和所有人一样
可我要高歌/就算此刻要我消亡/就算要我骨瘦如柴,灵魂羸弱/就算受千夫所指/我仍要高歌
卑微和哀伤/你再无法束缚我
死亡和哀叹/我已挣脱你的锁链”
然后,他停了下来,放下诗,微微喘息,这首诗是他自己写的。
他的额头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放轻呼吸,闭上眼,在这片空旷的原野。一下子,世界仿佛都静了,只剩下了风。
他想,是时候了。
他开始奔跑,奔跑,风为他带来田野的香味,夕阳拉下他长长的影子。
他脱掉厚厚的袄子,随手丢在田里,像随手丢了一件垃圾,这原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袄子。
他跑了不知道多久,但他觉得差不多了,他全身都出了很多汗。在今天,这个日子之前,他看过这片田地很多次,他为今天准备了很久。
他开始脱衣服了。他边跑边脱。
他脱掉背心,踢掉鞋子,露出一双洁白的脚,一双许久未接触过黝黑土地的脚。
他只剩下一条裤子,已经很松了,他没系皮带。
他跑着往下扒着裤子,于是他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他疼得呲牙咧嘴,但同时,他笑了。他笑得流出了眼泪,像是见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
他已许久都没尝过疼痛的味道,也许久没见过自己的血。于是他笑了。
他心里涌出来一股愤怒,他想吼出来。但他忍住了,因为他怕自己吼完,田野里还只是一片寂静。
他又突地伤感起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自己却依旧害怕孤独。
“呜呜!”他躺在地上低声抽噎。
此时的原野上刮起风来,从远方的树梢顶刮过来,弯了麦子,碎了水波,也刮散了夕阳和光。
在他头下,是几颗被压弯了的青草。
他扭了下脖子,在他耳边被压弯的,卑贱的草,一根根地直立起来,轻轻扎着他的耳朵。
他停止了哭泣,把裤子用带血的手脱下。他今天已下定了决心,很久之前他就下定了决心。
他吼出声来,比以往的声音都大得多,虽然这声音很快便被风吹散,没引起一丝波澜。
他爬起来继续奔跑,他的手和胳膊都抹上了一把被他随手抓起的土。
他跑的很快,光着身子。他全身都出满了汗,他已没有了力气,前面是一面安静的湖。
跟那些等待死亡的人比着,我至少要好很多。他快喘不上来气了,但他还是笑了,很狰狞地笑了。他是个疯子。
风为他带来田野的香味,夕阳拉下他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