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逾耄耋的李教授正准备接受电视台的直播采访,尽管他瘫坐在轮椅里,面色苍白如死灰。“彩虹桥”的出现对全人类而言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每一位普通民众都应该对它有更深入的了解。所以这位曾三次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为全世界天体物理学家顶礼膜拜的学界泰斗再一次“出关”了。
李教授同病魔抗争很多很多年了,此间一直低调地生活,或者照他自己的话来讲叫“闭关”。上一次“出关”是在一个月前,李教授亲自向物理学界报告自己的新发现,证实了虫洞的真实存在,并称之为“彩虹桥”。他的出现轰动了学术界,他的发现轰动了全世界。很快,公众就喜欢上了这个诗意的名字,并有无数庸人对它进行了无数愚蠢的解读。李教授也为制止这些流言而来。
一个年轻的记者在李教授面前很拘束地坐着,双眼紧盯着台词板。这年头连记者这一岗位都被机器人占领了,除了代表中央政府发声的电视台在相当庄严肃穆的地方进行新闻工作时会用上人类记者以外,其它时候机器人都能做得很好。几乎每年,中央台都会派机器人记者来采访李教授,但每次都被回绝了。李教授说自己不喜欢被采访,其实是不喜欢机器人。这次“出关”,李教授强烈要求让人类记者来采访,但是这个小伙子明显不是专业的,就连要说什么话都由机器人来安排,真不知道哪个才是被操纵的机器。
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静脉滴壶里的药水也无声地“滴、答、滴、答、”。李教授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生病,也就经常去医院挂吊瓶。那个年代输液的管子上还没有加热装置,药水流进身体里非常冷,尤其是在冬天。那个年代扎进身体里的针还是硬邦邦的金属,输液的时候必须万分小心,不能乱动,否则会很疼,然后穿着白大褂的恶魔小姐姐会再来扎一针。那个年代打吊针的时候还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他们会把鸡腿和肉串喂到嘴边,他们会用手和热水袋把管子焐热,他们会把沈石溪和凡尔纳读出来,他们会和自己一起欣赏周星驰和成龙的表演。为什么好日子总在过去呢?
倒计时开始,李教授颤巍巍地吞下一片“兴奋”,记者调整呼吸以稳定情绪。
冗长的开场白是由记者像念经一般念完的。后来的采访过程中,李教授干脆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今天来到这里,首先要驳斥一些错误的观点。
“第一,能用肉眼看到‘彩虹桥’。这是不可能的。当时我们在观测宇宙深处时在无意中发现了位于太阳系行星轨道面上的‘彩虹桥’,用的是‘千里眼’三号望远镜。‘彩虹桥’距离太阳至少1000个天文单位,甚至可能接近0.1光年,而它的直径也许在10米左右,既不发光又不放热,还有无数小行星的遮挡,就连用天文望远镜都很难发现,肉眼怎么可能看得到呢?
“第二,‘彩虹桥’会把另一个世界传送过来。这也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观测数据基本上已经证实‘彩虹桥’是一个时间隧道,它能让落入其中的物体做时间轴上的位移而不是空间上的。而‘彩虹桥’允许通行的‘桥面’要远远小于10米,这么小的口子可容纳不下一个世界啊。
“第三,人们可以通过‘彩虹桥’向过去传递信息。这的确是可能的,但问题是:上帝喜欢掷骰子。由于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我们很难确定这条信息会被送到什么年代。比如给张伯伦送去一条信息:‘希特勒是个恶魔!快杀了他。’但有更大的可能收到消息的是劳合·乔治或是温斯顿·丘吉尔。也就是说,消息很难准确地发送到正确的时间点……”
李教授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向公众解释。他说了很多,其间又吞下了两片“兴奋”。
“……我们已经找不到‘彩虹桥’的踪迹了。我确定它还在那里。我希望全世界能联起手来,共同发展宇航技术,让人类的脚步逐渐向它靠近,起码让我在弥留之际,还能再看一眼……”
一群医生冲上来,有条不紊地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的李教授推走了。
“……彩虹桥!”
二
火星同步轨道,“千里眼”三号空间天文台,标准重力区。
杨博士不常来1g区,他更喜欢0.6g区的重力,既有熟悉的“地球感”,又不至于被压在地面上。但李教授喜欢1g区,甚至偶尔去1.2g区锻炼。“千里眼”的所有人都曾劝李教授住到低重力区来,用的理由既有出于实际的考虑也有善意的谎言,但李教授始终一笑了之,我行我素,依旧在1g区和0g区往返,这对老人的心脏有极大的损害。李教授还很反感机器人,决不允许机器人照顾他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李教授顽固得很,常常为此大发雷霆,让“千里眼”的其他人都不敢让自己的机器人出现在他眼前。要是李教授能接受一个医疗机器人,他也不会在那天突然晕倒,然后不得不回到地球,离开自己最心爱的地方。
但李教授始终坚持:“我不喜欢机器人。”
李教授的离开让“千里眼”好像失去了灵魂。脆弱的无线电波维系着灵魂跟肉身之间的联系,但两者间的距离至少也有三光分,最多的时候超过二十二光分。这还只是直线距离,不包括由途中无数的中继卫星画出的折线。更何况通讯的费用高得惊人,所以机会必须让给更加重要的研究报告,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得憋着。每一次,李教授也都没有表述个人感情,但所有人都知道,在通讯结束前,李教授那张冷峻的面孔上总有泪光闪现。
杨博士的身后,是“千里眼”三号上的全体成员,不是全息投影,是活生生的存在。两个小时前,李教授病危的消息传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在这里集合。在如军人般庄严肃穆地伫立了一百二十分钟后,地球传来了回音:
“您的猜测是正确的,杨博士,李教授确实执意在采访中过量服用那种精神类药物,这对他的大脑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很抱歉,杨博士,以及‘千里眼’三号的科学家们,李教授虽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植物人,不可能再醒过来。请节哀。整个世界都将铭记这位伟人。”
竟然只有文字!连图像或音频都没有!无论如何也该让他们听听李教授的声音,或是看看他的脸啊!杨博士恨不得把这帮混蛋丢到宇宙真空里去!但他必须忍辱负重,李教授未竟的梦想还需要他去完成。
杨博士转身面向众人。
“诸位,开始圆梦吧。”
三
人群散去,杨博士来到“千里眼”三号的镜片之上。在李教授“闭关”的时候,杨博士常常陪伴他到这里散步,顺便做一下维护工作。最开始带杨博士走在镜片上的还是李教授,当时杨博士战战兢兢,不敢在镜片上着陆,生怕把它踩坏了,李教授硬是把他拽了下来。着陆后杨博士还是担惊受怕,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李教授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哈哈大笑,然后故意做出各种搞笑的动作,逗得杨博士忍俊不禁。
“来啊,跟着我一起做!啊哈!”
杨博士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千里眼”三号的第一块镜片在“千里眼”一号通过检验的日子,曾经他们踩着的和现在他踩着的都是这一块。
“李教授,我们不会把它踩坏吗?”
“怎么可能?连微陨石都对这镜片无可奈何,更何况是脚呢?别怕!开心点啊!”
“李教授,小点声,我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噢,抱歉抱歉。但我实在太高兴了,忍不住嘛。”
年近花甲的李教授像个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倒是杨博士,除了担心镜片之外,还要担心李教授的安全,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守在旁边。有时候李教授飞得太远或跳得太高,杨博士就会赶上去把他拉回来。
后来,两人吊在镜片的边缘,抬头是蔚蓝的大海,低头是点点繁星和“千里眼”一号。
“小杨啊,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从小到大,我一直有一个梦想:要是人类能征服宇宙星辰,那该有多美啊!”
同一句话,到了后来却变了味儿了。
当“千里眼”三号的主体部分完工的时候,虚拟现实技术把人们对于星空的兴趣转移到了虚无缥缈的幻境中,“千里眼”三号的经费也越来越少。李教授暴跳如雷,把联合国大大小小的官员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然后亲自去了趟地球,但没能让形势好转。等到李教授回来,就完全变了个样,活泼开朗的老顽童不见了,老当益壮的豪情消失了,支撑大厦的顶梁柱只差一点就要垮掉,还好“千里眼”三号还活着。
刚才全体人员集合的那个空旷的大场子,李教授本来想打算用它来建成一个更完善的生态循环系统,进而促进火星表面基地的建成,但由于经费不足不得不放弃了。这样的例子在“千里眼”三号上不胜枚举。李教授常常在这里静坐,呆呆地看 着孤独的火卫一一遍又一遍地划过荒凉的火星表面。如果有人陪着他一起坐,他就会感叹道:
“要是人类能征服宇宙星辰,那该有多美啊。”
杨博士劝李教授要笑口常开,还邀请他到镜片上去散步、去跳舞、去大笑。没有用。李教授始终就那么坐着,像一棵苍老的树。他对这世界几乎彻底绝望了。
所以,杨博士必须行动起来。为了不让李教授带着悔恨离开这人世,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干呢。
四
“谨代表‘千里眼’三号剩余的十六人向联合国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们也盼望着能回到地球,但上个月我们再次发现了‘彩虹桥’。为了天文学的发展和我们以及李教授的梦想,我们认为我们有责任且有义务留在孤独的火星同步轨道进行相关的研究。稍后我们会提供有关‘彩虹桥’的具体观测数据。
“关于重新发现‘彩虹桥’的经过,实在是一大奇闻,必须予以高度重视。我们发现在柯伊博带外侧有一个很小的强X射线源,以摩尔斯电码的形式传递某种信息。知道它说的是什么吗?
“‘千里眼坚持十六人坚持。’不断循环,持续了大约一个月之久,然后突然消失了。
“我们猜测,可能是未来的人类通过‘彩虹桥’回到他们的过去,也就是我们的现在,对我们这孤独的十六人进行鼓励,果然,在这个射线源的附近,我们找到了‘彩虹桥’。
“所以,我们十六人永不放弃,因为‘千里眼’三号是目前人类唯一有能力对‘彩虹桥’进行观测的太空望远镜。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我们将会守护好这里,还望地球不要放弃。”
信息发送完成,杨博士转身面对十五人,无言。
“老杨。李教授他……”
“我们不能把宝贵的时间和经费浪费在个人情感上。”
“杨博士,你真的不怕引发战争吗?改变历史的机会就在眼前,一个可以抹除掉引发重要转折的关键人物的机会,难道不会有大国去争夺吗?毕竟他们不知道……”
“这也是发展空间技术的机遇。再者说,在一定会灭亡和可能会灭亡之间做选择,傻子都知道选哪个更好。”
五
在人类收到来自未来的鼓励之后又过了十余年,杨博士终于承认自己已经年老体衰,坐在了轮椅上。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比曾经也坐在轮椅上的李教授幸福,因为他看见了人类宇航技术的突飞猛进。就在前几年,一群年轻人乘坐一艘辐射驱动的太空飞船来给“千里眼”三号做了维修和保养,还安装了一套完全自给自足的生命保障系统。美中不足的是,这些年轻人之间的不信任感很重,而且他们对于太空望远镜的认知还停留在“千里眼”三号的水平上,想必是国家间激烈的竞争所致。他很感谢联合国,一是因为维持了和平;二是因为联合国为李教授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而且全程直播给十六人。
一切都步入正规了,李教授,您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吧。
六
“我十分怀疑你在骗我。”“深空”号指挥官凝视着全息屏上的“先锋”号指挥官,想要用目光拆穿他的伪装。
“这里真的没有‘彩虹桥’。你可以向我靠近,然后亲自搜索。”“先锋”号指挥官装得挺像,不过“深空”号指挥官极为谨慎,是不会掉入陷阱的。
“这样的话我就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这样,我现在就乘小艇来跟你面谈,行不?”
“深空”号指挥官同意了,并命令“深空”号进入一级战斗部署,时刻戒备“先锋”号。
两个小时之后,“先锋”号指挥官只身登上“深空”号。
“我敢单刀赴会自然是有理由的。我们比你们早半个月到达,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们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搜索,这是我们得到的数据,绝对真实,我完全不担心你们的检查。原本‘千里眼’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彩虹桥’一定在这里,可偏偏不在。你们是沿着‘彩虹桥’的路径来的,但是也没有找到‘彩虹桥’吧?这样的话,只能说‘彩虹桥’不存在,或者在不久前消失了,但我们经过观测得到的数据告诉我们,不可能是后者。”
七
杨博士也年过古稀了,身体上除了一双腿不大好使外没啥毛病,平日里喜欢在0g区飞来飞去,让别人都碰不到他的衣角。不过这二十多年来“千里眼”三号上一直都是当年的十六个人,一个个的也都变成老头子啦。
二十年来,十六人都不欢迎新人的加入,再加上新人也的确不愿意来,所以十六人就成了人类历史上住得最偏远的隐士。
这一天,有稀客登门来拜访。是“深空”号和“先锋”号。
“欢迎啊欢迎,人类的英雄们。本来应该站起身来迎接你们的,但我这腿啊,不中用啦!还请多多海涵哦!”
“久仰杨博士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哦?没想到职业军人也会说这般恭维的话啊,哈哈。你们找到‘彩虹桥’了吗?”
“我们正为此事而来。”
一行人跟着杨博士来到一个十分空旷的场地,其余十五人也在这里。
“我想请各位做个见证。”杨博士点击一个按钮,一段影像出现。
“在最前面的坐轮椅的那个人是李教授,后面站着的是当年的‘千里眼’三号全体成员。现在,请保持肃静。”
李教授的声音响起:
“我很失望。为什么人类会在技术制造的幻境里沉沦?为什么人类总是追逐名利而对美丽的星空不曾有过一瞥?我很失望。我很想回到曾经那个全世界共同发展宇航技术的年代。所以,我虚构了‘彩虹桥’。它的存在,它的观测数据,它的理论分析,都是我虚构的。”
观看者中响起窃窃私语。
“看到这段影像的人,如果你前去寻找‘彩虹桥’无果,别丧气,你还是人类的英雄,是第一个进入柯伊伯带的人,你迈出了人类征服宇宙星辰的一大步。
“人类的未来必定在宇宙星辰。所以,向着星空前进!”
影像中,李教授背后的众人高举右拳,大声呼喊:“向着星空前进!”
影像外,十六个老头子也举起右拳,整齐划一,掷地有声:“向着星空前进!”
“深空”号的“先锋”号的军人们行军礼,用各自的语言宣誓:“向着星空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