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龙船,全然是一场体魄和技艺的抗争,那团结拼搏的进取精神,那热烈欢乐、震撼人心的壮阔场面,引得节日里小小的巴东山城万人空巷,一江拥塞,连那四乡的农夫村姑,也都翻山越岭进城赶热闹。
龙船下水前,要由有名望的尊长到对河镇江寺去持斋敬神求龙王“批准”,说是怕龙船胆敢擅自过江会触怒龙王。此外,还得请水府萧公保佑(我家香涛老人就曾连续七年去请求过龙王,解放后不兴这条规矩)。家乡在老城淹没前,划龙船始于农历五月初一,这天龙船下水,五月十六再出水抬上坡供起。而在下水的半个月时间中,各条龙船自己排定江域“操手脚”(练习)。间或也挑战,捉起对子“试—桡片”,比划着好玩儿。只有初五算预赛:黄龙对乌龙,青龙对黑龙,红龙对白龙。其余的混江龙则跟定在战团后起哄,红龙赢了为红龙叫欢,白龙赢了为白龙喝彩。输了它不沾边,赢了有它一份,正是看戏不怕台子高,所以叫它做混江龙。五月十五大端阳,那天,则由老对头中的正主子——上街的红龙和下街的白龙“定鼓”(决赛)。定鼓时,龙船码头河下群“龙”并发,红白二“龙”率先抢出,穿波排浪,奋勇争先,扑向江北岸,去夺取那杆插在镇江寺前沙滩上的标旗。夺得标旗的龙船在满江欢呼声中,轻敲鼓,慢筛锣,唱起得胜歌,摇头摆尾,沿江邀游,受万人瞩目,得意非凡。上岸后,全船健儿还为锣鼓唢呐、烟火爆竹和满街男女老幼所簇拥,披红挂花列队游街。然后是一连数天的请客、敬酒,直至在颂扬声中红光满面,满载犒赏,欢送荣归。可怜那比赛中划输了龙船的一班人,在讥嘲羞辱声中抬不起头,满面愧色,悄然散伙。其中脸薄些的,甚至十天半月里都不好意思露面上街。
巴东的龙船,同电影电视中见到的那样,一般儿地又窄又长。船首英姿勃勃,挺立着“站头的”,是抢滩夺标的悍将。船尾稳站着“扳艄的”,是经验老道,惯弄风潮的“艄胡子”。船半腰中,牛皮的堂鼓,黄铜的大锣,由“管子”(嗓门)好、口词来得快的硬角儿,把包红绸的棒槌执定,鸣锣击鼓,统调全船。划手们粗犷勇猛,或三十六,或二十四,或十八人,各船不等,均两人一排,人手一棹,左右坐定,分边拨水。全船健儿,均头缠英雄巾,着背心,穿短裤,人船浑然一色,划动如飞,活脱脱地一条龙!
“定鼓”的这一天终于盼到了。艳阳清风的江面上,飘荡着特意施放的淡淡蓝烟。零星的爆竹声,不时在喜气洋洋的河面上空震响。数不清的“双划递儿”、“腰篷子”、“敞口”等各色小船,早已载满红男绿女,在喜笑声中穿梭“游江”,从玉皇阁(头道桥沟口)到无源洞的沿江两岸,凡是稍高些的河坡,拱起的石梁,开阔的沙滩上,以及大巷子靠河的江踩子(下河的石阶)上,渐渐地挤满了人。花团锦簇,万头攒动。顽皮的娃娃们,鱼儿般在人丛中钻进钻出,叽叽喳喳地早就开始了嬉闹追逐。嗡嗡嘈嘈的人潮中,不时还扬起“柿饼白果”、“粽子洋糖”的叫卖声。两岸临江的门扇和窗户全都打开,露出一张张闪动着喜气或焦灼目光的面庞。屋前的阶梯、屋上的平台和外挑的“栈子”(阳台)上全都站满了人。大树桠上已让“溜把”的娃儿们爬上去,找好位置坐等在那里。金字山、白崖口、马鹿池和江北雷家坪、纱帽山、宝塔河等地进城的山路上,还在三五成群地来人。性急的早就在给作伴的指指点点:“看,红龙!”、“看,那边那边!白龙来了!”期盼声中,一条又一条龙船纷纷赶往龙船码头集结。
时近正午,龙船码头河湾里,参赛的龙船调进调出,正在排阵营,但见那上街的红龙赤焰腾跃,下街的白龙通身银素,朱家巷的黄龙金光灿烂,镇江寺的乌龙头翘鬣张,还有那万户沱的“杏子黄”、无源洞的“挂紫红”、朱家店的“鸭蛋青”,民生公司的“乌白牙”都条条精神,艘艘威武,群“龙”齐集,不论长短,尾艄拖在河边的沙滩上,一律在水面依头排齐,朝向江北,蓄势待发。
正午,拴了红绸的三眼铳窜起嘶嘶火星,在万众注目中,从龙船码头河边人丛间指向蓝天,即将宣告“定鼓”开始的那一刻。顿时,河上河下成千上万人寂然无声。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在等那三眼铳的号炮声。划龙船的健儿目光炯炯,盯死了北岸的标旗,聚精会神。看龙船的人们盯着龙船连眼都不眨。寂静中,仿佛听得到龙船健儿们攥劲时,肌肉在劲鼓鼓地胀响,骨节在噼叭叭地爆炸。紧张中三眼铳爆出“砰”的一声轰鸣,划手们按约定一齐举棹朝天;第二声,棹片齐腰;笫三响刚起,棹片同时入水。霎时,河岸上欢声雷动,大江屮金鼓交鸣。节奏急促,深沉勇武的“嗨左”、“嗨左”号子声中,波翻浪涌,白龙和红龙引领着条条龙船,打起一—片水雾,犹如离弦之箭,一齐奔向江心。看龙船的人,无不兴奋鼓舞。河下骚动起来,人们追着龙船顺江沿跑,江沿不是溪沟,就是石坎或沙滩。看龙船的人全然不顾,淌水过沙扑爬掀天地撵龙船、那脚快的挤滚了脚慢的,性子急的撞疼了性子疲的。一时叫,哭的笑的,吵的骂的,喊的叫的都有。真个是人流滚涌,群龙相逐。那站在高处的人,看了龙船又看闹腾,一个个直笑得前仰后合。
不一时,龙船分江,到屮流搏击,“龙”与“龙”抢先,人与水斗力。那喊号子的抖出底气,猛击鼓,狠捶锣,连喊“加油”;扳艄的脚蹬锁袱,使出蛮力,抱稳后艄,不敢些微松劲。站头的打起精神争眼球,或是合掌“童子拜观音”,“金鸡独立”钉在船头;或是一个翻身,双手倒立在“龙”首,兀自翘起头来企望那北岸的标旗。这些人据说都是武把式,此时,先亮一手功夫,等会儿龙船冲刺到北岸后,还得飞身跃上沙滩奋勇夺标,回身护旗排闼登船。此时,却任凭龙船穿波逐浪,竟然稳如钉在石柱上的蜻蜓般立在“龙头”,直搏得满河上下一阵阵的喝彩。
龙船分江,是划手们最紧张的拼搏时刻,与此同时,又是观众们最忘情的时刻。看龙船的家庭主妇把锅灶搬到“栈子″(木楼的外阳台)上,边做中饭边看江中的龙船。情激时,合着龙船的嗨左、嗨左声把手中的锅铲当了棹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铁锅,为自己的龙船狂喊加油!常常是上街的大嫂打穿了锅底,炒的沙胡豆漏进炉子,焰火飞腾,有惊有险;下街的大娘煮“懒豆腐”,嗨左、嗨左地舞动锅铲,把锅中开活泡泡的豆浆浇得四下飞溅,直烫得屋坎下看龙船的人纷纷抱头逃窜;还有那怀抱娃娃的少妇,情不自禁拍打着哭叫的娃娃狂喊“加油”,待龙船赛罢,竟把娃娃的屁股拍得又红又肿……
巴东在长江南岸,就只有顺江一条街,平中两分为上街和下街。划龙船那时期,小城的风气好。家家户户带上门去看划龙船,四山五岳的人也都进了城,却没有过小偷去“借东西”!然而,为划龙船引发争端则是常有的事。娘家在上街的媳妇同婆家在下街的丈夫之间,你的龙长,他的龙短,只要一拢堆,甚至吃着吃着饭,动不动就争得火爆爆的,说不定还“开锤”(打架),有的家庭甚至“放了长假”(媳妇赌气回了娘家)。而上街同下街、红龙同白龙之间,划龙船从筹备时起,一直就在明争暗斗。由民间筹资时,你上街收的份子有一千,我下街定要超过九百九;搭班子时,你挖去了我的打鼓匠,我就活动你“站头的”;约帮手时,你请秭归的划手,我就搬四川的驾长。为此,上街和下街双方常起争端。尤其是“定鼓”后第二天,按地域抬红龙起坡应当走马鹿口,抬白龙起坡应当走路家码头,而赢了的龙船耀武扬威,偏偏要从你对方的码头抬上坡!有时,连娃儿们也都跟在后面哄唱:“×龙输得苦,打劈半边鼓”、“×龙输得丑,回家婆娘吼”等等的顺口溜来凑热闹。遇上这种场合,那输方不服气,邀起自己伙计,抡起棹片拦头就打。若是再经帮会中人挑唆,那乱子则迅速升级扩大……当然,这只是以往的情景,如今,划龙船则是友谊对抗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