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先生，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与您交流。我能想像您现在的愤怒的心情。我猜您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我，但您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我是在录像中与您交流，单向的交流，您也不会愚蠢到生录像的气。为了来到这里看这段录像，您花了很多时间，走了很多弯路，对此我谨代表拟真公司向您表示由衷的歉意，也希望您能体谅我们的难处。由于某种原因，这样做是必要的。
拟真能够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大公司，靠的是全球最先进的虚拟现实技术以及在此基础之上开发出的一款单机游戏——幻梦，辅以全浸服就能让人难以分辨现实和虚幻。逼真的视觉，逼真的触感，逼真的温度，逼真的美好生活。就因为‘幻梦’能让人不费任何气力地体验到自己梦想中的美好，所以很多人就算入不敷出也要养一套‘幻梦’，所以拟真只靠这一款产品就赚得盆满钵满。反思‘幻梦’的影响，您有没有想到另外一种与之类似的东西呢？
“毒品。
“当人吸食毒品时，毒品会让人的大脑感受到升天一般的快感。快感过去，紧跟着的就是难以忍受的颓废和痛苦，然后就会产生再次吸食的渴望。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当一个人经受挫折、理想破灭，心情压抑烦闷之时进入‘幻梦’，就会看到自己前途一片光明，理想已经实现。穷人会成为富豪，有无穷无尽的财富供其肆意挥霍；小卒能手握大权，生杀予夺皆操纵于其一人之手。没有任何法律能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生效，因为除了自身外的一切都是虚幻，任何犯罪行为都无须负责，或者说犯罪行为并不存在；道德的约束在‘幻梦’里失效，因为不可能有现实中的其他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就是说道德与否的评判尺只在自己心中。人们在‘幻梦’里享受着‘自由’的快乐，享受着‘拥有’的快乐，难以自拔。
“市长，您也不例外。
“可当人们脱下全浸服，重回现实生活时，会感受到什么呢？富甲天下变成了家徒四壁，位高权重变成了一文不名，国家原来还有法律，社会原来还有道德，不再‘自由’，不再‘拥有’。在现实里吃苦，在‘幻梦’里享乐。谁能抵挡这不违法的、如吸毒般的快感？
“市长，您也不例外。
“清朝的子民沉迷于鸦片，然后，大清国亡了。但我们的现实世界可不能亡。所以，‘幻梦’中国服务器将于下月一号的上午八点关闭。永久关闭。对于失去‘幻梦’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但仅此而已。中央政府给我们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不然我们不可能放弃我们的财源，就算深知‘幻梦’巨大的社会危害性也不是我们放弃它的理由。
“这就是金钱的罪恶，不是么？
“我们能愿意断绝自己的财路，那是有原因的。在与中央政府周旋的过程中，我们在‘幻梦’的基础上开发出了‘幽梦’：全浸式升级为能够模拟嗅觉、味觉、眩晕感和失重感等的强浸式，强化NPC的道德和法律意识模块，强化因果链，强化物理模块，允许多人游戏模式等等。目的就是让‘幽梦’更加贴近真实，在吃苦和享乐之间寻得一个平衡。至于是否行之有效，目前还没有在普通民众之中取得令人信服的数据。
“为什么说是‘普通民众’？当中央政府步步紧逼，我们不得不被迫全盘接受其苛刻的条件之时，一个灵感出现：我们可以在‘幽梦’里模拟战场。‘幽梦’可以以极低的成本来提供一个稀缺的、极为接近真实战场的环境，这样政府可以大大减少用于军事演习的庞大支出而不耽误军队的实战训练，甚至新兵也能得到战争的锤炼。我们说服国防部进行了尝试，效果出奇的好。据我们所知，国防部的高层认为，那些在‘幽梦’里参加了实战训练的新兵们‘在一瞬间变得好似久经沙场的的老兵’。他们很满意。
“从此，我们取得了部分主动权。最终双方达成一致：中央政府将采购‘幽梦’并派专人对其军用领域予以监视、‘幻梦’将被完全淘汰、‘幽梦’在被证明对社会无害之后可进入民用领域。所以，市长先生，不要灰心，‘幻梦’仍然有希望存在，以‘幽梦’的形式给人们带来快乐。前提是：‘幽梦’对社会无害。
“什么是‘对社会无害’？是在‘幽梦’里人们会变得善良吗？是在‘幽梦’里人们能学习到知识吗？错！所谓的‘对社会无害’是指对现实里的社会无害，跟‘幽梦’里的社会有何关联？只要‘幽梦’能让原本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在现实中仍然遵纪守法，那么就是‘对社会无害’，至于其在虚拟世界里干了多少缺德和犯罪的事，无所谓。我们担心的是，会有相当数量的好公民会因为‘自由’和‘拥有’而变坏，变得对社会有害，这样‘幽梦’就不能通过考核。
“为了寻找能让‘幽梦’通过考核、能让拟真生存下去的实验员，我们在几个月前开始对所有‘幻梦’的玩家进行研究。不要担心，市长先生，这些资料是绝对保密的，因为每个人的资料为了让计算机能够分析，都自动转化为非常非常长的代码，这非人力所能破解。现在言归正传，从我们的研究中可以看出，‘幻梦’玩家大致有以下几种类型：
“第一种，在现实里和‘幻梦’里都是模范好公民，绝对的遵纪守法，从不惹是生非。‘幽梦’的考核就需要这样的人。但这样圣人般的玩家都是新手，他们的变坏开始于尝了毒品的第一口滋味之后。
“第二种，在‘幻梦’里作恶，在现实里是好公民。这也是变坏的第一阶段。这种人对社会无害，‘幽梦’的考核也需要这种人。
“第三种，在‘幻梦’里作恶，在现实里是表面上的好公民。这也是变坏的第二阶段。这种人虽说对社会暂时无害，但没人知道他们内心里的阴暗和狂野何时会爆发，成为社会的祸害。由于第一种和第二种的人数太少，实验员将主要从第三种人中挑选较为理性的玩家组成。但愿有着更多限制的‘幽梦’不会使他们恶化。
“第四种，在‘幻梦’里作恶，在现实里有危害社会的举动。第三种和第四种的差别只在一念之间。
“市长先生，根据分析，您正处于第二种到第三种的过渡阶段，是我们需要的那种实验员。虽然在‘幻梦’里为非作歹，但在现实中您不会将其付诸实践，甚至哪怕有那么一点想法都会让您愧疚，因为您在内心里认为自己的行为是罪恶的。您的心中还保有良知和文明。
“我还要遗憾地告诉您，您正在变坏。扪心自问，您上一次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是在什么时候？是不是攒钱买‘幻梦’的时候呢？当您有了‘幻梦’，您就沉醉在了‘梦想成真’里，原本憧憬着干出一番事业的三年却一事无成。‘幻梦’成为了您宣泄情绪的出气筒，成为了您逃避挫折和困难的避风港，把您的志向消磨殆尽。是仅存的良知和文明让您不至于成为行尸走肉。您的光荣与梦想在哪啊？
“也许我的这番话可以是您拒绝参与‘幽梦’实验的理由。我的本意是想把您拉回到第二种，进而提高成功的可能。当然，您有选择的权利。
“最后，我想问您三个问题：
“您有多热爱‘幻梦’？
“您会对‘幻梦’的失去感到多悲哀？
“您是否愿意成为‘幽梦’的实验员？
“在‘幻梦’关闭之前，想好了就告诉我。您知道我在哪。”
市长感觉两腿发软，跌坐在跟班递来的椅子上，漂亮的女秘书们为他揉肩捶腿。
市长心烦意乱。市长想静静。
市长双手抱头，断开全浸服的链接。“市长”重新变回了一个大三少年，一个曾经斗志昂扬的少年，一个如今如行尸走肉般的少年。
有多热爱“幻梦”？对“幻梦”的失去感到多悲哀？“市长”难以用言语去回答。“市长”只知道自己没有勇气在现实里重新开始，因为“幻梦”能给他梦想中的美好，且触手可及。
“我是不会让‘幻梦’消失的。”“市长”自言自语。他听得见自己澎湃的心跳。
“市长”向皎洁的月光发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