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来,我先后在三峡巴东江南和江北的不同地点,接触到同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
第一次是1969年冬,在野三关镇玉米塘村的五香坪(时称“安全六队”)榨屋里。榨屋是当地的一处院落。我下乡插队,住榨屋的堂屋。堂屋右隔壁是土家族的一家人:黄家妈妈,60岁;儿子黄词强,20岁;女儿元翠和梅儿,分别是17、14岁。
五香坪是高山,下了雪,冬闲无事,我一个人舍不得点灯,猫到隔壁房东家去烤火。5个人围在火炕前,诨撵山打麂子抓白猸子,诨砍楂子烧火粪,诨在生产队保管室领口粮分洋芋、撕包谷叶子和唱五句子歌……不知不觉中,元翠和梅儿话题一转,叽叽咕咕地说说起了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黄妈妈和词强也用那种语言从中插话。她们母子谈到兴头上还时不时地笑一阵。我莫名其妙,以为她们在议论我这个“街上的人”。 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这在深山里是极少见的,处在这种既听不懂话又自认遭受嘲讽的境地,有些尴尬又有些愠火。因此急切地连连追问元翠:“你们到底说我一些什么”!元翠红着脸就是不吭声。词强一家见我生气,感到有了误会,都不说那种话了。词强改用通常的语言给我做解释:刚才他们一家人正在筹划放了人户的元翠将要到婆家的事,不是议论我,要我莫多心。我不信。梅儿出来证实词强的解释,我仍然疑惑。黄妈妈出面了,对我说确实是在商量元翠出阁的事,没有在取笑我;讲的话叫“双音话”,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听黄妈妈这样一说,我消了气,转而却对“双音话”产生了浓厚兴趣。求着词强教我。此后我跟着黄家三兄妹很快就学会了这种特殊的语言。
第二次是1975年8月的一天,在城关镇小烟厂的财务室。那时的烟厂设在葵花街胡家巷顶端,坎上是防疫站,再往上是祭祀坪。当时,我向20多岁的出纳员李扬珍报清到铁厂荒购运小径材的出差费后,用“双音话”自顾自地说:“到下班吃中饭的时候了”。岂知话才出口,不曾想与我同坐一条长板凳的李言明听得懂,并随即用“双音话”回了我一句什么。这一来我有了知音,兴奋起来。同李言明两个人把坐在当面的李扬珍做了话题,你一句“双音话”甩过去,我一句 “双音话”接过来,开起了小李的玩笑。好一阵子,李扬珍什么也没听懂,隔着一张办公桌,睁大两只大眼睛惶惑地问:“你俩个到底说些什么子”?闻得李扬珍发问,我同李言明不但不回答,反倒越笑越开心。数年后,李言明调大烟厂开车,1999年10月的一天,李言明在电话中与我回想到那场“双音话”的趣事后补充说,巫峡官渡口的民工在白土坡给县烟厂搞基建时,也说过“双音话”。
第三次是1979年,那时我是“半边户”,家属住在江北平阳坝娘家,我从县城回去看她们,坐车到溪丘湾马家垭豁后,见春光烂漫,我有兴步行。下车后,顺着白崖沟南坡的小路下平阳坝。沿途芳卉铺地,花香鸟语。好不清爽!下坡脚快,没走几步,北坡上的几个放牛娃娃本来在喊歌的,见我戴着眼镜,隔着老远的空谷操着“双音话”挖苦我:“看罗看罗,对面坡上是哪个的牛跑啦”,另一个娃娃深怕这句话落地沾灰,接过嘴吼了声歌六句:“四条腿的牛吃草,两条腿的牛在跑”,我一听,火气上冲,也把一串“双音话”甩过去:你些小王八蛋胡说八道!话音刚落,那伙娃娃改回了“普通话”,像鸦鹊子炸了窝似地叫嚷;好哇,你骂人,你骂人……
第四次是1999年11月22日下午,在图书馆谭传俊馆长家,同坐还有杜乃进老师。当我提及“双音话”的时候,谭馆长说;“我老家白沙坪也讲得来这种话,小娃子在坡里一块玩就常常说。就是不晓得来历,也不晓得叫‘双音话’”接着,谭馆长以巴东图书馆为句,流利地说起了“双音话”。
第五次是2000年元月中旬,民政干部张安恕、谭明富来家小聚,谈及“双音话”时,张先生回忆说:1958至1959年间,我在恩施新塘泰山庙农业初中读书,有个同学李海澄,最喜欢说这种“双音话”,他是恩施崔坝人。
上举五例,说明以下几点:
1、巴东无论前乡、后乡,县城和毗邻外县的边远地带,由南到北,都流传过“双音话”,而且,恩施县?也有人说。
2、能听懂或能说这种话的人,年龄上有男女老幼,职业上有工、农、职员、学生、干部。时间上跨度大,至少几十年。
3、“双音话”起源早,但来历不明。笔者向部分讲“双音话”的人调查,一说是清朝康熙、雍正之际,川楚白莲教义军的暗语;一说是民国初年土匪的黑话;一说是巴东四乡用于教娃娃们学话的辅助方法;一说是说书艺人练口齿的日常功课。
4、“双音话”是汉语的一种臃肿的语言变态现象,是怀有特定目的的人群之间,在有外人的场合下公开谈论其“内部情况”的隐语。无疑地,搞清这种话的起源与分布,在某些方面、某种程度上,或许潜在着某种意义。因此,笔者录以备存。那么,什么是“双音话”呢? “双音话”是讲话中,在正常话的每一个单字(真字)之前,夹一个同韵字(义字)再说出来。这种同韵的义字不表达与内容相关的任何意思,只起混淆对话人以外的第三者、第四者的视听这一消极作用。冠入义字时,有规律可循。一是冠入的义字与表达意思的真字韵母相同,二是冠入的所有义字,一律都以“L”或“N”作为声母,掌握了这两条后,只要稍加训练,听懂和使用“双音话”是很容易的。比如讲“巴东县”3个字,用“双音话”则是〔拉〕巴〔聋〕东〔念〕县,成了6个字。又如“语言现象”4个字,“双音话”则说成〔丽〕语〔连〕言〔念〕现〔朗〕象,成了8字。再如:“学习普通话”5个字,“双音话”说成〔烈〕学〔力〕习〔奴〕普〔聋〕通〔那〕话,成为10个字(方括号中的字即为义字)。原话用“双音话”说出来的时候,意思没变,字数却增加了一倍,所费的时间相应也多了一倍,所以说,“双音话”是语言臃肿的变态现象。不过,有兴趣的读者,尽可以用前述方法,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