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秋天是在人们熟睡的夜晚里悄悄潜出来的,携来一阵绵雨,就赶走了恼人的夏天的残热。
清晨,我立在阳台,探出脑袋张望着,那些一早上课的同学们都举起了花伞,也都用长裤和外套将这刚刚登场的秋天挡在了肌肤之外。雨在淅淅沥沥地下,落在那些积水的坑洼里就击起了一点水花,像是某些精灵的脚步。
寝室楼下的那些不知名的树的树顶,一丛绿中又生出一簇一簇淡红和微黄,在被涂上一抹清灰的天空下,很是亮眼,那些叶子又被雨滴敲着脑袋,频频点头,像一个乖乖认错的小孩,又叫人觉得可爱。
不过风吹来时,我还是哆嗦了一下。室友刚揉开惺忪的眼,才惊道:“降温了。这鬼天气,昨天还夏天呢,今天就深秋了。”
“在武汉都待了两年,要习惯。”我一面摩挲着我早已起满鸡皮疙瘩的手臂,一面回答他。
“我只是不喜欢秋天,秋天总让人很悲伤。”室友嘟囔着。
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因为我也认为,秋天给人的感觉也总是寂寥伤感的。不过我并没有不喜欢,每一个日子总有它独特的情感,对于相同的季节,不同的人,则有不同的感情。而无论是兴奋自由,还是寂寥伤感,我都愿意去接受去喜欢,如同罗素所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
母亲发来消息,嘱咐我要穿外套,要风度和温度兼得,没有风度了可以去买新的衣服。我一时憋不住笑,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幽默,但我竟然也语塞了,愣了片刻才回道:“好。”
打开衣柜,里面杂乱地堆放着体恤短裤,没有一件外套毛衣。这时我才想起,那些上学临别前母亲为我装好的过秋衣物,还被我遗忘在行李箱里,而行李箱还在衣柜一侧的角落——找出这些衣物是一项繁琐的工程。
望着衣柜,我想,是时候要腾出一点空间,来给这个秋天了。
不过我竟有种庄重的感觉,好像我要整理的不是衣柜,而是那些快要被遗忘在角落的过去的秋天,还有我生命中余下的秋天。而过去的那些20个即将被遗忘的秋天,还在某处与我相逢,有的长满杂草,衰败的芒草直指天空,有的也会阳光明媚,穿透竹林,而有的啊,偶尔回想时只觉那时的日子很美,却已不再愿意主动记起。
它们曾在我过去的生命中无足轻重,却又在某个深夜在我心间刮起一阵陈旧的秋风,也许就让我流下一滴眼泪,亦或许让我嘴角微微扬起;而有的我也曾视作生命,却随着季节的更替又变得可有可无……
关于秋天的第一抹鲜明的记忆,来自那片被藏在傍晚的竹林,和那个苍老充满烟味的声音。
小村的秋天像是蒙上了一层很薄的纸,各家的炊烟袅袅,往上与天空融为一体。天空像是被涂上了一层不均匀的灰色,偶有一点惨白。
作为农村里的留守儿童,被寄养在舅爹家。舅爹少言寡语,除了抽烟便是麻将。
舅爹把小平房改成小卖部,里屋的木制货架上摆满了小零食和饮料。对于那时的我,这些就如同闪着万丈光芒的宝藏,无时无刻不在挑逗我的味觉和心脏。但我知道,那不该是我的。
终于还是在某个傍晚,抵挡不住诱惑的我,趁舅爹吃罢饭蹲在后门口抽烟,我从冰箱里偷拿出一瓶可乐,飞一般钻进了门前的小竹林。
那时的竹林里满是干枯的竹叶,铺在地上,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音。即便在藏在竹林里,我的步子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舅爹听到。
傍晚的空气蓝到发黑,我把自己藏在林中,林子藏在黑里。可当我喝下第一口可乐时,突如其来的寒冷从心底蔓延到皮肤之外,我打了一个冷战,一阵秋风吹来时,我打了一个喷嚏。
不知何时舅爹已经站在门口,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可能知道了。
“嵩,要喝别喝冰的,秋天容易感冒。”
他嘴前的那一点红色的光点在闪烁,然后一缕缕白色烟雾在深蓝的夜里忽隐忽现。他的声音如同那时的傍晚,苍老混沌。
我愣了一下,被这意料之外的关心惊了一下。可即便是做错了,我还是强装镇定,继续往嘴里倒着可乐,嘴还在哆嗦着。
我只哦了一声,没有走出竹林。我在那继续站定,舅爹踩灭烟头,摩挲着他头顶那闪亮的“不毛之地”,咳嗽了两声就进了屋。
从搬离小村到现在,每年回去看望舅爹的次数屈指可数。舅爹老是责怪母亲,不让我去他家玩。母亲反驳他:“他什么样的性格,您还不知道吗?”是啊,我什么性格舅爹还不知道吗。
每次聊到舅爹,就会聊起童年。我强忍委屈,告诉母亲在那些团圆日里的悲伤与思念,母亲也眼含热泪,向我道一声对不起。我不曾怪她,只是那些总是在秋季的团聚,让我那过去的秋天充满悲哀,甚至在某段时间里,它已延伸至我的整个童年,以至于在记忆中,童年也变成了一个漫长而萧瑟无比的秋天。
后来多少年,我曾抱怨为什么我是那个不幸的留守儿童,居然还是寄人篱下。一次次的回忆,都是我躲在土灶台后对着灶火,渴望烧干我思念、希望得到父母关怀的眼泪。可是越到后来,每次回忆,那个深秋里裹在深蓝黑夜中的竹林,那苍老的充满烟味的声音,总让我疑惑在那些难堪的日子里,是否也还栖息着许多温暖,越到后来,那声意料之外的关心,总能让那记忆中的秋天不那么悲哀。
今年的秋天已经来了,我们都被它裹在怀里,往前往后,四处奔走。有的人长途跋涉去躲避,寻一个春,有的翻山越岭,要留住这秋。但是,周而复始,逃不脱,留不住。我们啊,都在经历这秋,有的人也一直经历一个秋天……
直到初中搬离小村,小村早已寂寞得如同深秋的午后。上了高中,每次回到小村都是在深秋。舅爹喜欢坐在屋檐下的老旧的小板凳上,午后的阳光穿透门口池塘边的那棵秃了的樟树树枝,打在舅爹黝黑的脸颊上。我们就坐在那里,舅爹和我聊起学校的事情。
他说过什么我早已记不清,我只记得在谈话中表达了对儿子的不满——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踏实挣钱。还能记得的,就是舅爹那一嘴因为抽烟被熏得暗黄的牙齿。
舅爹在谈论时偶尔发出几声干枯的笑声,然后用黝黑干瘪的老手抹一下嘴,那双眼睛对着午后朦胧的阳光,也对着飘满枯叶的池塘,像两口干涸的泉眼。
不知何时,能让他眼中放出光芒的,侃侃而谈的,就是过去,很久远的过去。那些不止枯黄的日子里,舅爹似乎是主角,学校里的高材生,同学眼中的有前途的人。可悲的是,因为某些敏感问题,他的那个漫长的秋天来了——没有大学,教师资格被顶替,变成别人眼中的小肚鸡肠,接着丧妻,后来的儿子不成器……
每次拜访完回去,我沿着那条年迈的水泥路步行回去。走到小山坡时,总有一阵寂寥衰败的秋风掠过我的脸颊,站在那里一眼望去,天边落日倒映在那些方格湖里,路边的芒草也早已枯死,却也只是勾着头站立,指着天空。回过头望去,小村偶有几家的炊烟才缓缓升起,寂寞地飘着……那时我总会想起舅爹,他坐在屋檐下,早就不在乎烟草熏黄了指甲和牙齿,一只手塞进大衣的口袋,一只手夹着燃着的烟,垂在身体一侧,两只眼睛就那么望着秃树,和安静的池塘。
那时我眼睛被秋天吹进了沙子,竟同情起舅爹那漫长的秋天……
秋天就那么平静地安抚着舅爹,日子好像没有痕迹地走过,带走充满棱角的情感,舅爹没有挣扎。
后来我又恍然,舅爹平静地坐在深秋的午后,他也就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其他。不知道是何时,一阵雨过后,空气变得清爽醒人,舅爹蹲在门前抽烟,他说:“老师教过词没有?”那时我还小,摇摇头。他转过头,对着那片湿漉漉的竹林,吸了几口烟,说道:“真是天凉好个秋。你以后会学到的。”我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如今,我想,许是舅爹也坦然接受了这秋天。
就如同我也曾深深爱过一个秋天。
高二的秋天来得很准时,大家也都准时地穿上了外套,准时地掏出了热水杯。不过现在去回想,那个过于准时的秋天,让一些东西又显得太过仓促。
她伏在栏杆上时,一阵秋风带动几片枫叶飞舞,一片正好落在她的头顶。她说秋天成熟又可爱,就把那片红艳艳的叶子藏在一本书里,后来过了几天,又偷偷在上面画了一个哭脸,扮着鬼脸,跟我说这数学太难了。可我分明看到她面如桃花。
再后来,我用一封信,写在秋叶上的诗就将我苦熬的情绪倾倒,她闭口不言,我就觉得我的青春就要终结于这个不太特别的秋天。可一张纸条,一句简单的,“我愿意”便让那个秋天的沉闷天空长出了一个太阳。仿佛那个秋天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乌云,都成了我幸福的见证,她就那么简单的让那个秋天变得成熟又可爱。
如今,有时和朋友聊起那段日子,朋友会疑惑地问:“那是秋天吗?”后来我也疑惑,是秋天吗?是啊,是的,那个可爱又成熟的秋天。
即便是分开以后,那个准时又仓促的秋天,那个被她改变的秋天,还是那样阳光明媚地藏在我心底的某处……
朋友发来一张图片。那是计算机学院门前。在陈旧的浅蓝色车棚下,懒洋洋地歪斜着的自行车间,落满了金黄的秋叶,叶间裸露着湿润的水泥地,在云间透出来的几抹阳光里,显得格外温暖。
朋友说那是前几天拍的。我懊恼,出入教三下课上课,竟没有注意到如此美的景象。我也诧异——前几天天气还是比较热,这秋天居然悄悄地在那些树叶里留下了信笺,用自己最温柔的方式提醒我们它就要来了。可是又有多少人注意到呢?终究还是让人恼怒于今年的秋天来得太迟来得太鲁莽。
“太仓促了。”不知何时,室友爬下床端着水杯,对着落地窗,意味深长地叹出一口气。
太仓促了吗?那些准时的季节和日子,也还有一些让人觉得仓促的事情,那这仓促的日子里也该会有一些恰到好处的事情吧。
我已与秋天相遇过20次,如今又遇着这第21次。记忆中的一些秋天早已模糊不清,有的已了无痕迹,而有的仿佛就在昨天。可同样的,从那些秋季里抽离出来的,正在丰盈我那承载情感的灵魂,余下的秋也即将变得参差,要融入灵魂的缝隙。
可能是看我太冷淡,又或许不放心,母亲打来视频电话,想要检查一下我的秋装。终于,我还是在母亲的注视下,完成了那项繁琐的工程——找出秋装,整理衣柜。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就挂了电话。我望着那些毛衣外套,它们填满了衣柜的一半,我觉得一阵轻松,仿佛那些过去的秋天就被我好好整理收藏在这个衣柜了。而还有一半空着的,我想,应该要留给这余下的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