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三十九岁。现在,我正住在W市H街旁一座破旧楼房二楼的小房间里,孤身一人。只有几乎堆满房间的书,字迹潦草的稿纸和一台勉强能用的电脑与我做伴。窗户旁采光最好的小桌子是我创作的地方。对了,我是一名作家,当然,如果你也觉得我是的话。透过窗户我抬起头就可以看到H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每当我丧失灵感的时候,我准会这么做。H街的中央是一棵由政府保护起来的古槐,此时,一滴雨水突兀地打在我窗外的吊兰上,我透过那粒雨滴,死死盯着街对面的那棵古槐,恍惚间,我看见时光在其中流淌。
一
记忆这玩意儿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身临其境的时候,你永远不会觉得k大的风景有多么美丽,可当你把它装进记忆里,k大的樱花、湖光与晚霞仿佛都成了绝唱。即使二十年过去了,k大的风景依然历历在目。Q湖边的樱花路上,去年的雪花沉寂了数十日从地里爬上樱树的枝头,再被延绵不绝的霏霏春雨打落化作春泥;点缀在Q湖中心的古朴凉亭如同将军般号令着满湖的莲叶,在某个星光璀璨的夏夜里让它们一起披上绿装,在秋日浸着寒霜的阳光下又统一变得枯黄,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得让人惊叹;桂花树生在Q湖与图书馆之间,渺小的桂花怯怯地藏在硕大的叶子背后,却为图书馆里的学子送上最浓郁的芬芳。图书馆前的石子林中藏着一条别出心裁的石子路,我踏着石子从林中走出,林前有人正端着画板画画。
“嘿,余清,又没去上课?”我在画画的男孩儿身边坐下。
“嗯,不想去。”他正在给石子路上色,头也不回地搭理我。
“诶,我说余清,你这画的跟咱们这大名鼎鼎的石子路一点都不像好叭,这么美的意境愣是给你搞出恐怖片的感觉。我还是那句话,你啊,趁早死了画画这颗心吧,咱没那种天赋就别做白日梦啦!”
“徐——路——,你给我把我的水杯放下!那是沐子亲手给我泡的桂花茶。”他说的沐子是他的女朋友,全名是郝沐子。
“诶,你还别说,你们画画儿的这视力那真没的说,我看你也没往我这边看啊,怎么就知道我喝了你的水了呢,再说了,这茶弟妹泡的我就不能喝了?我偏要喝。”
“一头猪在你旁边喝水,你想不知道都难,尤其是一头像你这么蠢的猪。”说着他已经上好了最后一次色,抢过我手里的水杯就要收拾东西,“走吧,去吃饭。”
“好嘞!”我帮着他一起收拾东西,“诶我说,你明天的考试打算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让它挂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也不是最后一次,哈哈。”我拿起他收拾好的背包甩在他的肩上,搭着他的背一起走向了食堂。
二
老实说彼时的我并非一个开朗的人,只觉得自己有点写作方面的小才华就该有些“文人的傲气”,却又觉得这项事业太过高雅便懒于投入精力。什么都没学到不说还惹得一身的坏毛病,因此甚少有人与我交往,交情深厚的人更是只有余清一个。余清也自认有绘画的天赋,但余清与我不同,我知道自己胸中的墨水多少,他却似乎并不知道他的“月亮”与“六便士”孰轻孰重。
毕业前的的日子总是有些阴郁,空气中都充满了迷茫与不安的味道。但这丝毫影响不了我,我已经因挂科太多而注定无法毕业了。
这天我正像往常一样靠坐在宿舍的床上打着游戏,看着余清拿着画板就要出去。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便又投入到我的游戏中去,随口对他说道:
“余清,又出去画画啊!”
“嗯,我和沐子一起去。”说着他就提着画板走了出去,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对我说道:
“我说你能不能少打点游戏。”
“嗯,余清你咋这么快回来了,你刚说什么来着?等我一下啊,我这把游戏马上就打完了。”
余清突然走上来拔下我的耳机,把我的手机抢过来重重摔在我的桌上。
“我说——你能不能少打点游戏!”他似乎有点生气,“就算你不想去上课,你在宿舍看看书不也挺好吗,干嘛非把时间浪费在游戏上面?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毕不了业了,可你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披着人类的外衣掩盖身上咸鱼的恶臭么?”
“哦,读书?余大公子的意思是让我像你梦想着成为画家一样梦想着成为一名作家吗,说实话,我觉得凭你那三脚猫的画画儿功夫能泡到沐子这样的女孩儿已经是走大运了,现在你居然还有胆气对我说这种话,如果你是担心我的前程的话我劝你大可不必如此,因为就凭你那廉价而且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是决计做不到这一点的。”我本就是一个自卑的人,被余清这样不顾情面的揭底,我再也顾不得什么了。
“徐路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梦想啊,像你这样只知道窝在宿舍打游戏的咸鱼就算哪天被烘干了也不知道翻身吧,偶尔装模作样地在那看看书发发感叹就真把自己当文艺青年了?我求求你快收起你那副自视甚高的样子吧。”
“我自视甚高?拜托,老哥你还不知道到底是谁自视甚高吗?你看看你自己画的画吧,四年了,整整四年,你把你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画画上,可你画出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吗?哪怕是乡下的野猫用爪子印出来的梅花也比你画的好看吧!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个天才,是保罗·高更吗?可你也没人家抛妻弃子的决心啊。哦,对了,你肯定舍不得你的沐子吧,啧啧,多好一女孩儿啊。可惜她将来准不会跟一个卖不出画的穷光蛋过活。要我说,我要是女孩儿,看了你的画保准会吐出来,而不是把你当个宝!”我开始张扬我的双手,歇斯底里起来。
“你说什么——”他猛地冲上来把我按在墙壁上,我向来不爱运动,更不会健身,因此此时只能任由他压住,感受着自己的双眼逐渐发胀。
“我说你画的画都是垃圾,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吗,垃圾?”
“我……我,你……”
我看出他已在崩溃的边缘,便识趣地不再开口,余清也只是压着我喘着愤怒的粗气,说不出话。
终于,他松开了我,背上他的画板和画稿就要离开,显然是要去赴他女朋友的约。
看也没看我一眼。
三
我知道我做了错事,我绝不该这么说他的,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知道他是为我担心,可我,可我……我想起他离开时死灰般的面容,我瞬间明白了就如同我把他当做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一样,他也把我视作他逐梦路上最后的一根稻草,可现在这根稻草已经断了。
我没有继续打游戏,我把头包进被子里,这样就感觉不到周围光线在变暗,时光仿佛就能够停滞甚至倒流。
当月亮拂过古树枝头的时候,我决定出去找他。我知道今天是周六,他会陪着沐子去学校附近的一家剧院看演出,这是沐子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
我从后门走进黑压压一片的剧场,只有彩色的舞台灯在闪耀,借着它我一排一排地找着余清,终于在靠近中心的位置上看到了他。我慢慢地朝他走去,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的,沐子并没有在他身边!
我在他身旁坐下的时候,五颜六色的舞台灯正好打在我们脸上。
“余清,我,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我,你就当我刚……”
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别再说下去,又把手覆上额头盖住双眼,低声说了句不太相关的话:
“刚才沐子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我虽然疑惑为什么才几个小时没见他就显得苍老了这么多,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我和她分手了,就在刚才,我提出来的的。”说完他发出一声长叹,把手从上到下抚过整张脸颊,再把它无力地搭在我的肩上,我还怔怔地望着他,他已偏过头来对我说:
“徐路,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说得对。像我这样的人,真他妈的就配不上沐子,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她。以前,我对她说,等我有名了,画的画儿值钱了,我就跟她结婚,我以前一直相信我能画出来的,我一定能画出来让世界都记住我的画的。是啊,拿这些谎言,骗自己,能骗多久呢。每天都拿着梦想这个无比光鲜的面具麻痹自己,掩盖自己,可有一天,你把这面具摘下来了,你才会发现,自己面具后的脸是多么丑陋。”
我看着他落寞的眼神,真恨不得用力甩他一巴掌把他甩醒,又想甩自己一巴掌,一时间我仿佛生出了十数只手同时向我们脸上招呼。舞台上的彩灯忽地闪烁了一下,在那一瞬的黑暗中,我真的看见空中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把我们同时打在地上,扬起一阵渺小的微尘。
“不,不,余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绝不是!你听我说……”
余清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突然有些凝重地问道:“徐路,你有没有闻到一种烧焦的味道?”话音未落,我们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惊呼声已不绝于耳。
“啊,发火了,发火了……”
“快跑,大家快跑……”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与刺耳的警报混着惊呼声奏成黑色的交响曲,而负责维持秩序的保安早已不见踪影。
浓烟与火同时将我们包围,余清拉起我的手说:“走,我们也快走!”
舞台的彩灯已彻底暗淡下去,我们弯着身体,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拉在一起穿梭在逃亡的人群中间。
“糟了,我的画稿还在里面。”就在我们即将跑到出口的时候,余清突然停住说。
“余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画稿,走,跟我走。”我努力强拽着他继续向前走去,但他哪是我能拉动的。
余清反手就把我按在原地,说“你快去外面等着我,等我拿到画稿来找你,我不能没有它们!”说完就往剧场里面跑去。
我再也没有哪个时刻像此时一般那么强烈地埋怨自己没有好好锻炼没有好好健身,为什么你就拉不住他呀,你这个废物。我看着剧场外面青翠的树木,月光轻轻地打在我和它们的身上,这里的莹光与剧场里冲天的火光宛如处在两个世界。我转过头去,不再看这边,远处剧场里舞台上的彩光仿佛又冲我亮了亮,我拿出我最快的速度朝着火光奔跑,大声吼道:“余清,余清!”
“哦!见鬼,我在这儿,你,咳咳怎么跑进咳咳,来了,我还没找到,咳咳我的画稿,这里烟太大了,你在你那等着我过去。”他一边咳嗽一边说着。
我倒在地上打着滚扑灭自己身上的火,停下后我明显感觉到左腿已被烧得不行了,“余清,我,我就是觉得我对不起你。”恍惚中我居然看到了一个躺在地上的背包,那里面装的正是画稿。于是我冲着他大声吼道:“余清,在这里,你的画在这里!”
他连忙过来扶住我,把背包塞到了我的怀中,说:“走,咱们先出去。”
左腿灼烧的疼痛直入心口,我弯下腰死死地把它捂住,我不知道余清的极限在哪,但我知道我已经到了我的极限。
“余清,我,我走不动了,你把你的背包带上自己走吧”
他突然走到后面把我用力一推,我们便同时向相反的方向倒退,被黑烟呛出的泪水流到了我如肉瘤般的心脏上,如同一块死肉落入油锅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红火与灰烟构成了一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隔着朦胧的泪光望着余清向后坠去,他去的那边是我这条咸鱼本该去的地狱,而我却代替他跌回这该死的人间。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是“我知道”的口型。
你知道,你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啊你这个傻瓜。你知道我只会在宿舍里打游戏吹牛逼,你知道我整天浑浑噩噩碌碌无为却像个傻逼一样安慰自己平凡可贵,你知道我是一条哪怕被烘干烤死也不会翻身的咸鱼;你知不知道,那幅你说会震铄古今的画还等着你去画啊,你知不知道还有沐子在等着你卖画赚钱了之后找她复合啊,你知不知道我这样的人不配让你救啊,你这个傻瓜,彻头彻尾的大傻瓜,你知不知道,没了你,我会很……很孤独啊……
我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泪水从我眼中喷涌而出,形成了一片无际的黑色海洋,我像是海里将要溺亡的小孩,四周的水是黑的,天是黑的,云是黑的,就连迎面打来的风也是黑色的!我在海里扑腾出一朵又一朵黑色的浪花,拼命地喊着余清的名字……
四
“余清,余清,这里好黑,我好害怕。”阴暗的角落里我带着哭音。
“嘿,多大个人了,还哭鼻子,徐路你说你丢不丢人啊!”
“诶,余清,你没死啊,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在这儿啊?我惊喜地回头,果然是那个熟悉的脸庞。”
“因为这儿有我的梦啊。”他露出狡黠的笑,但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少给我贫了,说正经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还有你那天说 ‘你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啊?”
“嘿嘿,这个啊,先不告诉你,你自己猜,我先走了哦。”
我急忙伸出手去抓他,没想到我的手掌穿过他的身体时抓了个空,等我迈开步子去追他的时候却发现我根本无法前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周遭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慢慢远去,直至消失。
“徐路,徐路——你醒醒!”
“啊,余清,别走,你别走!”我猛地睁开双眼,一阵刺眼的白光马上钻进我的眼睛,我不由得用手挡住了眼睛,但知道了自己是在病房里,耳边传来的是沐子的声音。
“徐路,你醒了。”
我没有回答她,“手机,快,把你的手机给我,快点!”我几乎是吼着摇晃她的手臂。
“徐……徐路。”她似乎被我苍白的脸色和愤怒的声音给吓到,双手略带颤抖地拿出手机解锁,我如饿狼看到食物一般把手机扑抢过来却又差点再次晕倒过去,顶着脑海里最后的清明和心中最后的期冀,我搜索了“w市 火灾”。
“嘭——”手机掉在了地上,我呆呆地望着雪白的病床,才知道那一切都不是梦。早已流出的眼泪此时终于掉在了床单上,无声无响。
“沐子,我……我对不起。”我扑在沐子身前的床单上哭出声来,“我,我根本不值得他救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我才是应该去死的那个啊,对,对,沐子,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就能替余清报仇了对不对,快,快杀了我!”
“杀了你有用的话,我想你在你昏迷的这几天已经死了无数次了,既然你自己都觉得余清救你是不值得的,你为什么不让它变得值得呢?余清不忍心看你自己荒废你自己,都拿他的命来献祭你了你怎么还醒不来啊?”
是啊,我怎么还不醒呢?余清,余清,你知道吗?
余清,我,也知道了。
五
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色阴沉,看上去是要下雨。踏着名为“梦”的血红色土壤,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直到H街的古槐树下。我望着古槐树上清晰的波纹,槐花由树上坠落打在肩头,我感到身后有一束来自地狱的目光,骤然回首,我望向那座破旧楼房二楼的某个小房间,房间的窗台上只有一盆吊兰,一滴雨正落在吊兰的某一片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