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元三年秋,洛阳。这个饱经历史沧桑的汉魏古都,见证了两汉梁园辞赋,亦见证了汉末魏晋风流。
风流二字,如今说出口却只觉万分沉重。太学三千学生奔赴刑场,形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奔走呼号。他们既或是对嵇中散的强烈拥护,又或多或少地隐含着难言的对司马氏的控诉。
刑场之上,一曲《广陵散》奏完,嵇康哀叹:《广陵散》 自此绝矣!
寒风凄凄,山河落泪。可比《广陵散》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千千万万的士人,再也不能发出自我的声音,而是应声附和着当权者,欺世盗名,欺瞒天下百姓。
嵇康死而清议绝。文人的风骨倒下了,信念该何去何从?嵇康不知道,三千太学士不知道,还有,就在两年前横死街头的魏少帝——死后被追废为高贵乡公的曹髦,也在地下哀叹欲图激浊扬清的文人的命运。从此以后的名士,口里说着老庄,举止模仿嵇阮,却都是一些软骨头的沽名钓誉之辈。
嵇康引颈,以平淡的姿态奚落盗贼的把戏。他的眼里仍似漠然的明镜,窥觑着二十年来魏晋嬗代之争的全过程一曾 经轰动洛阳的高贵乡公遇刺,也正是此情此景的一-番预演罢了。
高贵乡公曹髦,字彦士,是魏武帝曹操曾孙。嵇康娶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按辈分算来还是曹髦的堂姐夫。嘉平六年,司马师刚解决完皇室旧部,就擅自主张废掉少帝曹芳,迎立新君。曹魏皇室风雨飘摇,年迈的郭太后坚持不肯交出玉玺。随着十三岁的高贵乡公坎坷继位,她终于为皇室搏取了一线希望。
年幼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被司马家族看在眼里,如同一只挣扎在蛛网里的蝴蝶。即使钟会的那句“才同陈思、 武类太祖”是美之词,但明知是一个被摆布的道具,又怎会让眼光极高的钟会如此赞扬呢?
曹髦聪明早慧,自幼喜欢读书。当了皇帝却不能完全亲政,曹髦就把更多的时间用来读书写文章。嵇康与曹髦的第一次灵魂相交, 就是嵇康写下的千古文章《管蔡论》。
《管蔡论》是-篇为反臣管叔蔡叔翻案的文章。无独有偶,这边曹髦也在太学命人谈论周公,谈论管蔡。这样一桩尘埃落定的历史旧案,何须一位少年天子,一-位隐士, 费那么大周折呢?曹髦问太学博士管蔡之事,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嵇康却一反傲慢狂狷不问世事的常态,写下意味深长的《管蔡论》。他认为管叔蔡叔并不是犯上作乱,而是被辅政的周公冤屈斩杀。周公虽然被称为圣人,却并不代表他所做的事就一定是合理的。
嵇康公然如此反弹琵琶、臧否人物,以名:士的影响力将这桩公案彻底地宣扬出周公有识人之明,却任用管蔡,说明是认同了他们的德行。但管蔡误以为周公把持朝政心怀不轨,于是才率众拥护天子而反对周公。周公斩了管叔蔡叔之后,加以恶谥,使之遗臭万年。周公固然没有错,他也是一-个标准的“圣人”,但这样令忠臣蒙冤,难道也是“圣道”之举吗?
杜甫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周公管蔡孰忠孰奸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谓的“圣道”真的能颠覆一切真伪事实吗?
嵇康的一番拨弹敲打,让人们迅速联想到当时的另一件事:曹魏将军毋丘俭、诸葛诞等人曾在淮南以保卫皇室的名义讨伐司马家,可很快这群“叛乱逆贼”就被司马氏残忍镇压。而司马氏则依仗平叛的军功不断威逼皇室,达到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地步。
历史总是出奇的相似,却未必可以同日而语。“周公” 真的一定是周公吗?“管蔡”真的一定的管蔡吗?以所谓的“圣道”作为遮羞布掩盖司马家欺世盗名的行为,嵇康是不耻的。或许也只有嵇康那样潇酒不惧的硬汉,才能为困囚在深井中的曹髦说出心声。他也深深明白,司马昭绝不会允许有维护旧皇室的声音,因为这场完全没有正当理由的篡位之路,稍稍的煽动便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是,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些许的反抗挣扎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甘露五年曹髦被逼无奈,公然与司马昭对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死后还被废黜名分,冠以恶名,草草埋葬在洛阳西北。堂堂天子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维护尊严和体面,怎能不让人唏嘘呢?嵇康全然清楚朝廷上的腥风血雨,却在高度敏感的环境中写下另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不愿入仕的愤然之情溢于言表。但实际上山涛请他出仕早在两年之前,他临赴刑场还极其信任地将一双儿女托付山涛,他是真的在骂山涛、鄙视山涛的为人吗?
他虽然爱好老庄,可骨子里从不是那些放得下正义的出世高人。他虽隐居不仕,却无时无刻不想用自己的言论影响士人:司马氏错了,这个世道错了,士人们都纷纷三缄其口以求自保,再也无法重建心灵自由、世道澄明的风气了。所以日后的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归根结底是一群将个人家族利益凌越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的贵族,带着腐朽的浊气,儒家理想在虚无的享乐中幻灭。
这一次,嵇康在为横死的皇帝默哀。
的确,皇权集中对于民主制度而言实属落后,但那是2世纪的东方,生产力尚不发达的年代,需要自上而下的皇权法统去巩固发展。有人认为司马家取代曹氏,与当年曹氏取代汉天子不过是依样画葫芦,但实际上深究起来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汉魏禅让时,运用的法理是郑玄的“稽古同天”,意思是承袭天命。曹氏起身于汉末乱世,靠平定而诸侯之功而有经纬之谶。相反魏晋嬗代时,国力正强盛,少帝曹髦也并无失德的行为,身为托孤重臣受到皇命器重的司马氏,并无足以取代旧王朝的功绩。王肃为司马家辩护的依据,是沿用上古时期部落的“选贤举能”,禅让与天命无关,而是依靠所谓的“有德之人”就可以取代前朝。这一言论彻底将皇权的神圣性瓦解,造成了后世三百年皇权更迭的动荡。
法统难以自圆其说,名士嵇康也不肯阿附,这都足以触动司马昭敏感的神经。若是他稍稍像王戎向秀一样低一低头,事态也许不会发展成那样。
但他偏不。他依旧是那个高傲的嵇中散。他来到洛阳,京城便为他轰动;他坚信正义,毅然要为朋友吕安请命;他始终以高洁自持,不肯屈服于司马氏的招安。洛阳三千太学士为其请命,迅速惊动朝廷,司马昭闻之震怒。这样的有才学影响力大的名士,永远是压在篡位者头顶的阴云……
多年以后,只有向秀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里,听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曲笛音,感慨万千却又难以言说,只能用隐晦的笔触写下《闻笛赋》,来寄托哀思。
《广陵散》一曲,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亦是嵇康与曹髦共同志向的终结。但魏晋时期留下来的珍贵的思想内涵,仍然可以透过史书的纸背,让后世之人感受这场触动心弦的乱世风流。